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   楼雨晴《爱情时差之同心圆》   出版日期:2013年8月6日     内容简介:   那一年,当爱情最热烈缠绵之际,她的决绝分手重伤了他!   只是她心有苦衷,因为两人有着跨越不了的七年的距离──   当她已出社会,沈云沛还只是在咖啡厅打工的建筑系学生, 他成绩优秀、前途无量;   她不想牵绊他的脚步,只好当刽子手,本非同路人, 终究得朝不同方向走,   但看到他心碎模样,孙蕴华知道自己一生都亏欠了这男人……   他喜欢看她望向窗外凝思剪影,喜欢看她咬笔皱眉苦思神情,   也喜欢看她遇到瓶颈时,狂吃糖果发泄的模样。   在孙蕴华还未注意到他时,他眼里心底已满是她的身影,   情到浓时,人生蓝图以她为中心,规划着有她的未来……   但,以上都是往事了,她的无情令他心碎,情弦戛然而止!   他就此走出以她为轴心的圆,带着心上的伤,从此不相见,   不料上天设计了一个最深的牵绊,多年后又将两人相连?? 第一章 他注意那名女子很久了。 最初会留意到她,是因为她桌上色彩鲜艳的各式糖果。 有软糖、巧克力糖、太妃糖、牛轧糖、棉花糖、情人糖……连那种很复古的透明七彩糖球都有。 看起来就很甜。 他从没看过这么爱吃糖的女人。 「小姐,本店禁带外食喔。」 那是他们的第一句对话。 「啊,抱歉,可是我工作时不吃甜食脑袋就不灵光。」她歪头,对他露出「真是伤脑筋」的神情。 那种纯然而生动的小女孩表情,竟让他觉得好可爱,当下心脏麻了一下,话不经思考便冒了出来——「放椅子上吧,我cover你。」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他才领悟,那一瞬间的触动,原来叫一见钟情。 她是店里的常客,有时一周会来个两到三次,每次来的时候,总会带着一大叠厚厚的图稿,他不定时地过去帮她清理桌面,收走糖果纸,也顺势猫了眼一桌子的图稿,猜测她应该是从事服装设计那一类的。 她设计的童装……很缤纷。除此之外,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。 或许这就是她心目中,孩子所象征的意义吧,用色亮丽、鲜活,像是充满了无限希望。 她一定很喜欢小孩。 他喜欢看她撑着颊,望向窗外凝思的剪影;喜欢看她咬着笔杆对图纸皱眉苦思的神情;也喜欢她遇到瓶颈时,狂吃糖果发泄的模样…… 他喜欢看她工作时不自觉流露而出、千变万化的各种表情,每一记灵活生动的神态,他都悄悄收藏在心底,时时期待着她的到来。 情愫来得太莫名,他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,但年少时的心动,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。 有一回,他问她:「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家店?」 她说:「我吃了几家,你们家的餐点最合我口味,如果荷包蛋五分熟的话会更好。」 后来,比较空闲的时候,他也会进厨房支援,往后她的餐点几乎都是他亲自摆盘,也做些简易的料理,煎出一颗完整又漂亮的五分熟荷包蛋,让他心情愉悦。他满足于这小小的、暗恋的酸甜滋味。 直到那一天—— 才刚接近晚餐时间,她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去。 有点早。她是懒得为打点生活琐事烦心的人,尤其在专注工作时,最好三餐都能就地解决,这也是她时常造访这家店的原因。 那是他一年观察下来的收获之一。 「今天似乎比较早?」替她结帐时,忍不住问出口。 「是啊,我男朋友会来接我。」她笑笑地回道。 男朋友? 他还在怔愣,她已经由包包中取出包装精巧的小礼物递来。「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关照,祝你情人节快乐。」 她也察觉到,他对她确实比一般客人多了一些特别待遇吗? 那是个约莫巴掌大的纸盒,里头是各式精致的进口糖果,不至于贵重到让收礼者有负担,外头则裹着亮丽的包装纸,再绑上缎带,能感受到送礼者的用心。 她是个很懂礼数的人,平日受惠于人,会在特殊节日回馈些小礼物表达心意,包包里还有两份同样的物品尚未送出,他只是其中之一。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,看着她迎向外头等待的男子。 他只是其中之一,那个人,才是唯一。 其实,这也没什么,谁不是这样走来的?纯情又青涩的初恋兼暗恋,多半都是那样无疾而终的,他原本也没有想过真要发展出什么,只要将那道清艳美丽的倩影收藏在心中,成为年少青春的一页美好记忆,也就够了。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,也准备好收起心底那淡淡的失落,用一如往常的亲切笑容面对她。 她还是偶尔会来,不同的是,如今身边多了个伴。 「我跟你说喔,这家店超贴心的,会记下熟客的需求,适度做调整耶。」 他听见她愉悦地向男友这么说。 她吃五分熟荷包蛋、会挑掉葱花、嗜酸嗜甜、喜欢奶味重的饮品……这些都是他收藏的点滴,只为她量身打造,可她并不知晓。 于是他咽下心中淡淡的酸涩,送上menu,微笑感谢她对本店的赞美。 不得不承认,她与男人站在一起,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,那么合适,那么……相配。他在心底悄悄地祝福,他最初心动的女子,幸福、喜乐。 约莫又过了一年,有一天他发现男人没再陪她来,而她剪了短发,接着也不再笑了,灵灿的眸底添上一抹寂寥。 她总是望着一旁空空的座位失神。 她看着空白的图稿一整晚,再也没有满满的创作能量。 他还记得,她喜欢靠着男人的肩膀撒娇,手牵着手出现、离开,有时在无人瞧见的瞬间交换几个甜蜜的吻,望着男友时总是笑得很甜。她那么、那么喜欢那男人,瞎子都看得出来。 他不知道,他们怎么了,但是他知道,她很不快乐。 心里的兽蠢蠢欲动,无时不想走向她、拂去她眼底的阴霾,争取陪在她身边的机会。 即便只是朋友,也好。 即便只能陪她说说话,填那道短暂的心灵空缺,也好。 但是日复一日,他始终没能真正付诸实行。 他,是「星空恋曲」的晚班店员;她,是「星空恋曲」的常客——除此之外,再无交集。 「蕴华姊。」 当对面的椅子被拉开,孙蕴华怔怔然望了三秒才回神。 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」 「三哥说,你常来这家店,就碰碰运气。」十六岁的大男孩,正处于变声期,嗓音略沈,温暖笑容却始终如一地让人舒心。 即便如此,她还是冷淡地下达逐客令。「我想独处。」 「我知道。话说完我就走,不会打扰你太久。」 随同而来的九岁男孩瞪着她,她假装没看到,漠然道:「什么事?」 「我听二哥说,你想结束和公司的合作,我请二哥暂时先压下来了,如果让大哥知道,应该会打断三哥的腿。」 「那又与我何干?」那个人……与她已经没有关系了,她只是想断个干净,再不想有任何牵扯。 「如果是因为三哥,我想请你冷静下来想一想,值得吗?爱情没了,连事业也赔上去,代价会不会太大?」 孙蕴华沉默着,没搭腔。 他与她都知道,现阶段不会有比与严氏合作更好的发展,小有名气的设计师,遇到愿意赏识她、对她的创作与想法给予全盘尊重与发挥空间的公司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,她并不是那种爱情至上、万物皆可抛的人,如今只是在情绪点上,一时冲动罢了,走出失恋低潮期后,她或许会后悔。 而,严君离贴心地替她搬来了下台阶。 「大哥很重视你,连行销企划书都写好了,明年春装会在百货公司的柜位为你留下最佳的展售空间,你真的要放弃这项双赢的机会?」 离开严氏,一切重新开始,她还是能为自己的梦想努力,了不起就是再多拚几年,但是她又为什么,要为那个王八蛋多浪费几年青春。 但——理智是一回事,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。 「君离,你懂爱情吗?」想想,问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种问题似乎很笨,不待他回答,自行接续:「我是第一次,这么认真爱一个人,想跟他走到最后,可是现在看到他,只觉得痛,想远远地避开,和他切割得一干二净,让心情平静,重新开始,你懂吗?」 即便,要赔上她这几年的努力。 严君离没立刻搭腔,垂眸似在思索什么。「我记得三哥高中时,有一度非常热爱拳击,你知道,他自恋到不容许自己脸上有一点瑕疵,但是那阵子身上时时挂彩还是乐此不疲,我们那时候都觉得,他应该很认真地决定自己未来的志向了。 「可是不到一年,他跑去踢足球,那双拳击手套到现在还压在他衣橱底下,没再使用过,也没想过要丢弃,时时拿出来摸摸看看,他说,那是人生的勋章。」说完,他仰眸望她。「这就是我三哥,当他认真的时候,就是全心投入,任最在意的俊帅脸蛋挂彩也无所谓,我想,你对他而言,就像那双拳击手套吧!」 虽然最终热情冷却,还是会珍惜她为他的人生写下一页精彩,不曾想过要扔弃。 「你问我懂不懂爱情,但我想,你最想问的,应该是三哥懂不懂爱情,心里或多或少无法释怀被三哥辜负的怨。蕴华姊,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是不一样的,当初大哥警告过他,不准打你的主意,敢把魔掌伸到公司来,害他损失人才,他绝对会打断他的腿,可是他还是冒着被大哥打死的风险和你交往了。」 不是天长地久才叫爱情,严君离只是试图让她知晓,严君威在与她交往时也是同等认真,当初那样的义无反顾,并不是玩假的,只是很遗憾,在她还爱着的时候,他的热情已经熄灭,但那并不能说过去那一段便尽是虚假。 她明明知道,那男人在爱情里,有不安定的灵魂,还是期待将猎豹改造成家犬,最后期待落空罢了,连严君离都看得比她清楚。 她有些奇异地,重新打量眼前这年仅十六的少年。 明明上头有四个哥哥呵护备至,却没将他宠成骄奢贵公子,性情温润而体贴, 一直以为他是被处处关照的那一个,至今才发现,他才是为家人担待最多的那一个。 「离开的事,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,我就不打扰你了。」 严君离起身,牵着男孩的手离开时,隐约还听见男孩不满的嘀咕:「明明是严三哥闯的祸,为什么是你来擦屁股看她脸色?你又没做错事……」 「因为他是我哥啊。」 「君离!」她突然出声喊住他。 自己一心想与严家人撇清关系,却忘了严君离并没做错什么,他一直都对她很和善,也比谁都希望她与他三哥能有结果,无论如何都不该受她的冷漠对待。 「我很抱歉。还有,你说的,我会认真考虑。」 严君离扬唇,轻轻笑了。「谢谢。」 晚上十一点,休店做完清洁与整理,沈云沛由拉低的铁门下钻出,与同事道别过后,牵出机车正欲戴上安全帽,眼角余光瞥见人行道座椅上那抹熟悉身影。她不是一个多小时前就走了吗? 她看起来,心情很糟。椅子上散落各式各样的糖果,每次她思绪烦躁的时候,就会狂吃甜食,尤其今天是情人节,去年的今天,她还笑容满面地分送小礼物、与男友恩爱甜蜜,在这样的日子里,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。 尤其,她前男友的弟弟来过之后,她看起来情绪更低落了。 他真的没打算要打扰她,但是等他发现时,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走上前,弯身捡起几颗掉落在地的瑞士软糖,放回椅面上。 他本想,她若无心理会任何人,那捡完糖果他就会识相地走开,但是她抬眸,看见他,扯开那道与寻常无异的笑容。「嗨!」 「你——还没回去?」 「情人节耶,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抱被窝,多凄凉。」她半真半假地笑谵。「你呢?还有一个小时,现在飞车赶去找女朋友,还抓得到情人节的尾巴喔!」 「我没有女朋友。」不假思索地否认,也不晓得在激动什么,很慎重又澄清一次:「真的没有。」 「这样啊,那算同是天涯沦落人。」她顺手递出一颗糖。「要吃吗?」 他接过,放在指间把玩,犹豫了下才问出口,怕交浅言深。「你心情还是很不好吗?」 「你从哪里看出来的?」 「刚刚——你们的对话,我听见了。」接着飞快补充:「只有一点点,我不是有意的。」 只是担心她,长久以来,放了太多注意力在她身上,光是那一点点,也足够他拼凑出个梗概了。 这回,她没应声,持续了长长、长长的沉默。 他心下忐忑,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惹恼她了,或许他该开口道个歉,再澄清自己并无意窥探她的隐私—— 「既然你都知道,那,这最后一个小时留给我吧?」 「啊?」道歉的话语卡在喉间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 「你不知道,失恋就是要借酒浇愁吗?情人节这天,我不想一个人。」 所以……是要他当酒伴的意思吗? 孙蕴华没等他反应过来,拉起他的手往前跑,他踉跄了几个步调才跟上。 揪握的掌,传来她暖暖的温度,熨得他掌心发烫,意料之外的体肤接触,扰得一颗心,慌乱、失措。 怦怦!怦怦! 失了规律的心跳节奏,她听见了吗? 她喝醉了。 沈云沛也没想到,她会喝得那么醉。 她总是笑语如花,从一开始,闲聊一些言不及义的琐事,也问他的名字、家庭状况、有几个兄弟姊妹、读什么学校、今年几岁……简直像户口普查一样。 他乖乖地如实回答,却不敢放肆反问她同样的问题。 当她开始问到,他第一次梦遗是什么时候、一周自慰几次、性幻想对象是谁时,他确定她真的醉了。这时候才想到要问她住哪里,已经来不及。 由她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好将她带回自己的租屋处。 可是他真的万万料想不到,她的酒品会差成这样!平日表现得雍容大方、懂礼数又识大体的知性女强人模样,根本就是诈欺,内心其实累积了太多压力,才会在醉后释放出来,成为另类的纡压管道。 因此,她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:「男人全是猪头!」他真的可以理解。 「严君威,你去死!」 「嗯。」他也觉得那男人很猪头,那么好的女孩子,为什么不要? 骂完了,开始哭。 「我知道这不能全怪你,没有人能担保爱了就一定能天长地久,可是、可是……如果爱情都是有「有效期限」的,我不知道……我到底还有没有勇气再爱……」 他忙着安抚在他怀中哭得乱七八糟的她,以为情绪宣泄完应该就会乖乖睡觉了,谁知——精彩的才在后头! 哭完了,开始问东问西,例如—— 「我不漂亮吗?」 「漂亮。」至少在他眼里,很漂亮。 「我身材不好吗?」 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问题往她身上扫一圈。「很好。」 「我不够懂事、不够温柔体贴吗?」 「不会。」 「那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?」 「没有。」 「可是你不要我!」她怒气冲冲地指控。 「我要。」是安抚,也是真心话。 可是没多久,他就开始思考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说,因为她开始宽衣解带、大秀身材,他一度试图制止,换来她的不满。 「你不是说我的身材好?」 对。但是她真的不需要证明给他看。 他头有点痛。 而且她剥自己不够,还剥到他身上来,他防得了这头,防不了那头,最后在她使出的杀手锏下,他绝望地彻底放弃抵抗—— 她吐了他一身。 好吧,要脱就脱吧!那一身酸臭的衣服,他也没有多恋栈。 以为这样就完了吗?并没有。 她还有新招,不断、不断地蹭他,在他身上跳艳舞。 对喝醉酒的人不能要求太多,但是这真的是他的极限了,他终究不是钢管。 带她回来,并不是想占她便宜,只是目前看来,情况似乎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,年轻而敏感的身体,在她的撩拨下,火热、亢奋。 「啊!」他一时失守,男人最脆弱的部位落入她的掌握,甚至,在那巧劲下,无耻地呻吟出声。 「别——」已经分不清,是要她「别闹」还是「别停」,欢愉来得太快太急,他全无防备,任由快感冲上脑门,腰椎一麻,想克制都来不及—— 沈云沛闭了下眼,近乎悲情地瘫软在床上。 首度与异性如此亲密接触,他纯情地、无比珍贵的第一次,居然就这样贡献在她掌心,前后甚至不超过五分钟。 还有比这个更悲惨的吗? 她歪头,一脸纯真地打量满手的黏腻,还凑到鼻前闻了闻。 他窘得半死又吓得半死。这不是OREO,无法让你转一转、舔一舔再泡一泡牛奶啊! 他赶紧抽来几张面纸,狠心屠杀掉落入她掌心的万子千孙。 然后,他好不容易将她拐到床上乖乖躺好睡觉,安分没几分钟,她又爬到他身上来。 然后他的第二次,是爆发在她腿侧。 这世上,到底有没有一本「第一次照顾醉妇就上手」的书? 缠闹了大半夜,他苦中作乐地这么想。 她好像又发掘到新游戏,开始咬他肩膀。 「……」 他都累了,她为什么还不累? 最后的最后,他只记得自己完全放弃任何的挣扎,任由她宰割了。 到底是谁说女人不可以随便跟人喝酒,容易失身的? 明明被乱来的就是他,男人也很危险好不好! 第二章 她还是没来。 那天之后,她已经一个月没再来店里了。 结束今天的打工,沈云沛走出店门,望着幽暗的人行道,不自觉又走向那晚她坐过的那张公共座椅。 每晚,在这里坐上十分钟,几乎已成例行公事了。 低头凝视握拳的掌,掌心内其实什么也没有,但是一个月来,他总是下意识地握拳,像要留住什么。 还记得,那晚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她的名,醉态可掏的她,抓着他的手,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。 「孙、蕴、华?」 「你的声音好好听喔!」她憨憨然笑着,娇声道:「再喊一次。」 「蕴华。」 那晚,他喊了很多次,每喊一次,她就会凑上来吻他。 她说:「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,只是点缀一页色彩又匆匆退场,没有人会永久居留。你会永远记住我的名字吗?」 「会。」他会一直记得,带给他年少记忆里、初恋酸甜滋味的那个女人,叫做孙蕴华。 柔软指腹滑过的触觉与温度,早就散去,握拳的指掌其实留不住什么,就像现实生活中,她也不是他的,但他还是徒劳无功地握着,贴向心口处,低低唤出那道她曾说过极好听的缠绵音律:「蕴华——」 「哈啾!」 斜后方传来喷嚏声,他随意瞥了眼,目光便定住了。 街灯下,那名女子揉着鼻子,朝店里的方向探头探脑,十足干了亏心事的躲藏样。 他不是笨蛋,自然清楚她是在躲他。 那天真的是被她整惨了,最后完全是无意识地睡死,非常勇者地跷掉了一整天的课,醒来时她早就不见人影,更遑论摸清她的想法。 他没期待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浪漫的发展、美好的结果,但也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,被当成淫魔登徒子,避之唯恐不及。 「孙蕴华!」在她发现他以前,他先一步喊出声,完全截断她假装没看见遁逃的可能性。 她吓了一跳,整个人钉在原地,张大眼看着他走来,因为太措手不及,失去第一时间转身逃跑的时机点,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他。 「嗨、嗨——」连招呼都打得结结巴巴,她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僵硬,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。 「我想跟你解释那天的事情。」 没想到他会毫不迂回、直接把话挑明了讲,她顿时有些窘。 孩子,你是不会讲讲应酬话,先把场面润滑一下吗? 他是不懂,二十岁的少年,不懂世故与虚假,连话都说得坦白直接——「我们没有怎样,狭义上来讲。」 所以,是还有「广义」上的就对了? 她是女人,有没有怎样,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。 什么是狭义上的性行为?身体的入侵?他们确实没有做到这一步。 但是除了那一步,男女间最亲密的行为,他们都做了,而且尺度甚广。 她是醉了,可是还不至于醉到印象全无,隔日醒来,隐隐约约还有片段记忆。这一个月下来,挖空脑浆回想、再回想,每挖出一点记忆,想捅死自己的冲动就更强烈。 她在人家身上大跳钢管舞。 她豪放地抓住人家最脆弱的部位,强迫他就范。 她将人家压在床上,当成大餐任意品尝。 早上醒来,看见扔了一地的衣物、卫生纸团,还有他身上遍布的齿痕、吻痕, 青青紫紫好不精彩。 最羞耻的是,她身上全是他的气味,简直是——多子多孙多福气。 她脸上热辣辣烧红,当下就无耻地肇事逃逸了。 可是尽管如此,他还是没有真正侵入她的身体,连她都觉得,在这种情况下,他能坚持住简直是匪夷所思,或许这就是所谓正人君子无聊的原则问题吧。 这样到底算不算一夜情? 这个问题孙蕴华思考了一个月,还是没有结论。 沈云沛见她始终沉默着不搭腔,等着等着,心渐渐慌了。「对不起。」 「啊?」他道什么歉?明明——被蹂躏很惨的人是他吧? 「我是占了你便宜。」顿了顿。「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从此避我如蛇蝎,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,可是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。」 「……」被占便宜的是他吧?她有种……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,并且羞愧难当。 她可以说,她其实是心虚落跑吗? 虽然不是很清楚他的身家背景,但是从外表研判,他百分之一千比她小,而且——小、很、多。 那种摧残国家嫩苗的羞耻感,一直萦绕不去,是道德良知在鞭笞她。 「真的很对不起,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?」 「你不要一直跟我道歉啦!」她蒙脸,完全不敢看他清澈的眼阵,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无比邪恶,欺负小孩子。 「不然我该说什么?」 「……」就……当这件事不存在,不行吗? 这年头的小孩都这么老实吗?害她想装死都不行。 沈云沛愣归愣,还是在她有些心虚的闪躲态度中,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。「我不说,以后都不会再提了,那你也可以不要消失吗?」 啊?「我消不消失,很重要吗?」 他想了又想,许多词汇在脑海里删删改改,最后才找到最婉转适当的措词——至少不要因为我而刻意改变习性,原来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,我不希望成为你的困扰。 最后,孙蕴华并没有正面应诺什么,他惶惑不安了三天,才在第四天傍晚,看见那道步入店内的倩影时安下心来,不自觉露出微笑。 她也回了一记微笑,就低下头匆匆走向惯坐的桌位。 他看得出来,她觉得困窘,面对他时总有几分不自在,至于为什么还要来,他想应该是因为他说过,不希望成为她的困扰,所以她才努力表现出不困扰的样子。她其实,是个心很软的女孩子啊,总是顾虑别人的感受,而忽视自己的。 他还记得她前男友的弟弟来那天,她最后还向对方道歉。明明受伤最深的是她,她就算摆了脸色,那又怎么样? 她一个人坐在店门外,吃着糖,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:「我已剪短我的发,剪断了牵挂,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……」 那落寞孤单的模样,没有人看见。 他承认自己一颗心全偏向她,很心疼、很心疼她,甚至有股冲动,想痛揍那男人几拳!如果不能认认真真陪她走到最后,当初为什么要招惹她呢?让她那么地受伤,觉得自己只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,没资格拿到永久居留权。 他没再提起那天的事,一次也没有,所以后来,她也慢慢不那么尴尬了,开始能和他自在地谈天说笑。 他不笨,后来多少看穿她对他有些亏欠心理,于是利用了她心虚而拒绝不了他的心态,一步步蚕食鲸吞,走入她的生活。 卑劣归卑劣,但是很有效,至少他们现在,已经是可以聊心事、分享生活点滴的朋友。 有时,她待到休店,会坐在店外那张公共椅上等他。 知道她喜欢吃甜食,当天店里没卖完的小点心,他会转送给她,看在有吃又有拿的分上,她倒是等他等得很愉快。 他们有时也会相约去夜市吃宵夜,然后再送她回家。 有一次,她在赶制样衣,忙着打版型、缝制、做最后的版型调整,没心思出去觅食,居然吃冰箱里他转送的那些饼干、小蛋糕果腹,差点把自己饿死在家里。 他知道后简直不可思议。怎么会有人生活白痴到这种地步? 「我才不是生活白痴!你知不知道灵感大神来时,就要好好巴住祂老人家的大腿,那道光、就是那道光啊!它是稍纵即逝的。」 听她在强辩! 「我只知道你再这样下去,下次再见到那道光就是要通往天堂了!」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台湾,居然还能饿死,她也算强者了。 没辙之下,他只好空闲之余不定时来给她巡巡看看,好歹朋友一场,尽尽道义给她收尸。 对于他恶毒的诅咒,她倒是没回嘴,反正既得利益者是她。 没想到,给她几根蜡笔,她就开起画展来!仗着有人给她送「牢饭」,她现在连店里也很少去,完全是在家张嘴等喂食的程度。 这天,沈云沛下午没课,料想她应该也差不多要弹尽援绝,先绕到大卖场采买了两大袋食物才去找她,也因为手中两大袋的粮食,使得他的出现获得了高度欢迎。 他先将冷藏的食品一一摆进冰箱,房子的女主人正倚在餐桌前搜括另一袋的乾货零食,拆开一包巧克力棒就地嗑了起来,另一手捞出购物袋里的发票瞄一眼,由皮包内抽了两张纸钞递去。 沈云沛看了一眼,默默收下塞进口袋。 她从不占他便宜,虽然平日会收下他赠与的小点心,两人出去消费时多数是她付帐,用这种方式回馈他。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部分有太多坚持,就两人目前的经济地位而言,她确实高出许多,两人之间才能维持微妙的平衡。 「你今天没课?」 「我礼拜三下午都没课。」说不止三遍了,她还是记不住,倒也不是说没当一回事,这种一投入工作,连觅食都懒得出门的人,是能指望她什么?这种生活中的小细节,他早就不抱期待了,让她去抱她的灵感之神的大腿就好。 思及此,他质疑地瞥她。「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餐?」 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,发尾乱翘、身上的睡衣也没换,并且残留各色丝线线脚,摆明了今天还没走出过大门。 或许是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,她在他面前都出过那么大的糗,倒也不太计形象了。 「有啦,你昨天买来的凉面还剩一盒,刚刚嗑掉了。」 「那你还要继续忙吗?还是休息一下?」 「唔……差不多了,明天会去公司交件。刚刚才准备要出去找点东西吃,你就来了。」 沈云沛将餐桌上那袋乾粮也分门别类放置好,回到客厅见她窝在沙发上,巧克力棒已经被歼灭,她正抱着吃到一半的虾味先昏昏欲睡。 居然两包零食就想打发一餐。 「起来换衣服,我们出去吃饭。」 「你不是还要去店里上班?」 「我今天排休。」 「那让我先睡一下……」声音呼噜噜的,讲完人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。 这女人! 他进房间取来薄毯,拿开她手上的零食袋,再将她垂晃在沙发下的左脚抬上去,觉得姿势怎么摆都不对,后来轻轻将她移入臂弩,私心觉得,还是在他怀里最顺眼。 居然睡得毫无防备,是有没有把我当男人? 他喃喃低哝,凑上前偷偷啾了一口,又一口,用丰润的下唇轻轻摩挲她,感受柔软唇瓣的温度与触感。 他们之间熟络的速度,快得很莫名——或许也不算太莫名,拜那一夜醉后韵事所赐,都袒裎相见、彼此全身上下摸得熟透透了,要再装生疏、搞矜持也很困难,因此确认他人品不差后,她几乎不太防他,也不会拒绝他偶尔带点亲密的小举动,要说是朋友,还不如说暧昧中的伴侣比较贴切。 不过,她到底是从哪里得出「他没有威胁性」这样的结论?他那晚没吃她,不代表他不想吃啊,他对她明明就有满脑子的幻想与渴望,别太相信他行不行? 孙蕴华小睡了两个小时,醒来时是靠在沈云沛臂弯里,对方也睡沉了。 她动了动,没惊醒他。她被抱得很牢,盯着圈在腰间的臂膀,有一秒钟她犹豫是要起身还是不动声色让他继续睡。 最后她挪了个舒适的位置,继续窝着。 真巧,由这个角度,刚好可以清楚打量他。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相貌,五官特色偏俊美型,不至于阴柔,但是给人的第一眼感受,直觉就是漂亮。 「星空恋曲」的店员,称他是镇店之花,店里半数的女客几乎都是冲着他来的,但是他每听一次都会抡拳揍人。 他很不爱人家说他漂亮。堂堂男子,被说得像朵花一样,像话吗? 有时,她会戏谑地故意叫声「花美男」,他倒不至于跟她翻脸,只是脸色变了又变,最后很憋地吞回去。 他其实给了她很多别人所没有的特权,对她的笑容最独特、看她的眼神更柔软、给她的温柔更是别人都没有的,那种特殊待遇,她不是傻瓜,自然感受得到。 他喜欢她。 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但他心思那么明显,如果不是这样,何必费尽心思又是关怀又是送食,一般朋友根本用不着做到这样。 那她呢?对他又是什么心态? 才刚走出一段感情,要说心动,其实太牵强,她只是觉得,跟这个人相处的感觉还不错,而她并不讨厌被他喜欢的感觉。 要说爱情,两人之间的年纪差距不算小,真要发展出什么来,机率大概跟中乐透差不多。 她其实也没想那么远,当初与严君威在一起时,她什么都想过了,又如何?她终究还是对方人生中的配角。 沈云沛是她最不可能预期未来的那种对象,不过反正她也腻了事事规划的人生,暂时放下那些实际的考量与理性,顺应自己的感觉,不想无谓的庸人自扰。 沈云沛醒来时,已经是傍晚。 看到墙上的时钟,整个人惊吓得跳起来。 他竟然睡了那么久! 接住由身上滑落的薄被,转头张望了下,孙蕴华靠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,边翻杂志边做日光浴,身上的睡衣已经换下,也打点好自己,化上淡妆,一整个就是优雅的时尚名媛路线,如果不是他见过她最不修边幅的模样,也会被骗到。 「你怎么不叫我?」看这情形,她等他有一段时间了。 「你看起来比我还累。现在的大学生有这么辛苦?还是建筑系的例外?」 「还好,应付得来。」顺手将薄被摺叠整齐放回房里,再进浴室稍做整理,出来时她已经拎着包包,站在玄关处等他。 「走吧。」很自然地将手交到他掌心,任他牵牢。 「去夜市?」 「好啊。」 一同出去,大多是他决定行程,她通常没有什么意见。 可能是职业病使然,在家里怎么邋遢都可以,出了门绝对要光鲜亮丽,像刚从服装伸展台走秀下来的模特儿那样,完全无法容忍自己T恤短裤夹脚拖就出门。但是对于他选择的场所,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,至少到目前为止,看她坐在路边摊吃炒米粉配贡丸汤还挺自在的。 他们今天吃的是小火锅,分量不大,吃完还能再吃一些小点心,都是他选的,她只要负责吃。 「这些你都吃过?」不然运气哪这么好,踩雷机率低。 「没。大部分是同学推荐。」 她吃撑了,最后的卤味是他接手解决掉。 接下来消耗热量,开始挑些小游戏玩。她打空气枪表情超认真的,只可惜命中率低,只换到两颗薄荷糖,与他一人一颗分着吃掉。 稍晚,两人相约去山上看星星,闲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。 沈云沛替她披上外套,打开那盒由夜市外带的鲜奶麻糟给她解馋。这是他们上礼拜才开发出来的美食路线,他对甜点没特别偏爱,觉得还好,倒是她一尝就爱不释口,每次去都一定要打包一份。 「喂,花美男。」 「……」手抖了一下,沈云沛力持镇定将歪倾的塑胶盒扶正,尽可能表现淡定。「怎样?」 她忍笑。「你真的没谈过恋爱?」 「没有。」 「怎么可能!」明明就很招桃花!孙蕴华摆明了不信。 「真的没有。」这个问题她问不止一次了。 「那倒追你的女孩子呢?」 「别人的感觉不归我管。」追得让他心动的,确实是没有。 「那什么才归你管?」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,深深望了她一眼。「我心动的。」 她没来由地脸一阵热。 见鬼了,被二十出头的小男生注视,居然还会让她脸红心跳,无法迎视地别开视线,真是愈活愈回去了。 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三秒,伸手拈下她发间的树叶,这才缓慢地收回目光,接续道:「以前没多想这些,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读书上,我是独子,家里对我期望很高,不能让他们失望。」 他很少提自己的事,多半都是她说、他在听,他知道她的生活习性、喜欢吃什么、讨厌什么,也分享她工作上的挫折、成就、点滴心情,这段时间下来,他几可说是对她了如指掌,可是她对他的了解,竟是少得可怜。 她莫名感到心虚,自己对他的关注如此稀薄,即便是朋友,施与受之间也从一开始就不对等。 难得他提了,她便主动探问了几句。「你不是大四了吗?也差不多要毕业了,读的又是名校,现在还会有这么重的压力?」 「我读的是五年制,建筑系要学的东西很多,未来出国进修是必然之事——」他突然止了声。 所以是前途未明,有为青年仍待努力就是了。 孙蕴华正听到兴头上,奇怪地瞥了他一眼。「怎么了?」 「没事。」 她本想伸指戳戳他,插科打译个两句,少掉的那根筋突然在这时接通,慢半拍领悟到,如果他真有那么忙,连欣赏正妹的心思都没有,哪来的闲工夫又是陪伴又是送食的,还三不五时要留意她有没有把自己饿死在家里,这样的心意,绝不是说顺手为之就能一笔带过的。 这样的认知,让胸口像压着什么,有种欠他很多的沉重感,又带些被珍视的评然与感动……很复杂,难以表述。 「喂,再多讲一点。」 沈云沛瞥她一眼,抽面纸替她擦拭指尖沾到的可可粉。 虽然年纪比她轻,但他其实挺会照顾人的,甚至比她交往过的那个男人还要贴心。 「你想听什么?」 「都可以啊。校园生活、还是打工日志什么的,你说我就听。」 「星空恋曲是我表哥开的店,他跟女朋友是班对,校园情侣,交往满久的,店名就是她取的,意义大概就是纪念他们一起上山下海、追流星雨的那一段青春日记吧。」 「咦?我去那么多次,一次也没见过老板娘。」连老板都很少看到。 「她出国念书了。当时她在去留之间犹豫不决,表哥还鼓励她去,说会在这里守着他们的店等她回来,就像当年他入伍,女方也没兵变,他对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怀疑过。但是——」他耸耸肩。「你知道的,感情这种事,不是光有信心就足够,也不是谁想不想要的问题,时间与空间是一大考验。」 「所以是——情变了?」 「女方离开的第三年,有了新的感情发展,片面告知表哥,不要再等她。我表哥一怒之下,想关了这家店,觉得爱情、承诺什么的,全都是屁,敌不过寂寞空虚跟善变的人心。」 「嗯。」孙蕴华心有戚戚焉地点头。 她很有感触啊。爱情这玩意儿,真的是说来就来,说没就没了,让人很难抱持太大的期待,罗密欧与茱丽叶要是没死,也难说会不会闹翻,只不过是死亡将它凄美化罢了。 「你是在跟人家愤世嫉俗什么?」沈云沛白她一眼。「我觉得店就这样收掉太可惜,就跟他说,你不想管的话,我来替你打理。他其实不缺钱,只是想眼不见为净而已,店务现在有我处理,他已经很少来。」 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」 「大概一年多前吧。」 一年多……那时他们还没熟识,关系仅止于店员与常客而已。 所以……他会向表哥提出那样的要求,有一部分是不是为了她?怕店收了,与她便再无交集了? 明明就说读建筑课业繁重,还犯傻接下这个担子,如果他们不曾熟识,是不是根本不会知道,有个呆瓜为了偶尔见她一面所做的傻事? 难怪他工作性质从来不固定,内外场都跑,有时还看见他在店里利用工作空档K书、忙课业上的事,把一个人当两个人在用。 「欸,你生日什么时候?」心头莫名发软,话不经思考便溜出口。 「你想干么?」司马昭之心,他很难装无知。 「怎么?嫌大姊姊无趣,要跟年轻美眉狂欢吗?」 「我又没这个意思。」他口气微闷,不喜欢她刻意强调年龄差距。「我妈年近四十才生了我,我父母本来都已经接受膝下无子这件事了,他们说我的到来简直像上天开的玩笑一样,连出生都很会挑日子。」 「所以是……」不会吧? 他一脸微妙地点头,翻出身分证佐证。 而且事实证明,别人并不会因为他是寿星而拥有豁免权,他从没在愚人节这一天被少整过。 她笑着拍拍他的头。「乖,今年跟姊姊过,我煮一桌好菜,请你。」 「你会做菜?」 那一脸震惊的表情超欠揍。「你可以再瞧不起我一点,我煮一桌巴拉松毒死你。」她只是懒得张罗那些有的没的,并不是不会做菜好吗? 他低低轻笑,倾靠向纤肩,神情是全然的愉悦。「好,今年跟你过,就我们两个人。」 浅浅吐息拂掠耳畔,孙蕴华心一跳,不觉红了耳根。 第三章 那晚以后,他们都没再提起相关话题,但孙蕴华已经写进行事历,也搁在心上惦记着。 一直到四月一号那天,她先到公司,和样版师沟通了这回的设计重点,协调完样衣的制作工法后,下午的行程则是完全空下来,想好好替沈云沛庆生。 她直接到「星空恋曲」去找人,没找到人,倒是难得一见的老板今天亲自镇守在店里。 「找云沛?他今天不会来。」柜台前阅览帐务的男人,瞄了进门的她一眼,直接便丢来这句。 她拿手机拨了号,没人接听。 「好像是说学校有什么活动吧,你们没约好?」 「……」庆生这种事很难提前约,点破就没意思了。 见她犹疑不定,何曜宇从帐目中抬头。「你可以去学校找他。」 也对。 她道了谢,转身走出店门,想到什么,脚跟一转又绕了回来。「你觉得,云沛把你这家店打理得怎么样?」 「不错啊。」每个月盈余数字都很好看,他可以直接在家里数钞票就好。 「若我资讯无误,云沛是领一般店员的固定薪资吧?」 「无误。」 「我相信你一定是个爱护手足的好表哥,对吧?」 「……对。」根本也没有说不对的余地。 「那对于云沛这样劳心劳力,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,你觉得需不需要表示一点什么?」 据说,阁下也是凶手之一吧?云沛劳心劳力的可不是只有他。 何曜宇也很识相。「我懂你的意思,该表示的我会让「小朋友们」帮我表示。你知道的,建筑系学生很可怜,要学的东西那么多,作业又不是敲敲键盘打报告就好,画工程设计图、做模型,动不动就要熬夜,还能精神奕奕地关心别人有没有吃饭,是不是很神力超人?」 「……」她是不是被反将一军了?「……我正要去「表示」。」 何曜宇欣慰地点头。「那就好。」不枉他的傻表弟当初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重担,明明主人自己都不恋栈了,还要力保这家店,就为了见佳人一面。 爱情?嗟! 他说:「十年后你一定会后悔,自己今天这种被爱情迷得蠢兮兮的样子。」云沛却回他——谁没蠢过? 是啊,从小到大,谁没干过一些个蠢事,无所谓后不后悔,就是成长的一道足迹。 所以他答应了云沛。他的爱情没了,但云沛的还没开始,至少给他一个成全爱情的机会,也许圆梦,也或许是成长。 他根本不在乎这家店会如何,反正它当初存在的意义已经消失了,但是云沛也傻气,怕对不起他,一直很用心在打理,用每个月的盈余数据作为交代。 由小看到大,这小子的性情,是标准「人可以负我,但求我不负人」的稀有绝品人种。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,但他了解那家伙的傻劲,就算跌了伤了,他也会拍拍屁股自己站起来,笑着说:「没关系,我爱过就好了。」 看着那道走出店门、边低头打简讯的倩影,他叹口气,只希望她不要让他的傻表弟太痛才好。 去店里你不在,方便去学校找你吗? 同社团的学弟替他将包包拿过来时,手机有两通未接来电和一封简讯,对象都是孙蕴华。 他查看了一下发讯时间,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了。 沈云沛惊得咬在嘴巴上的菠萝面包都掉了,整个人呛得猛咳。 他只是刚好肚子饿,捞出早上吃一半的面包来嗑,顺便瞄一下手机,根本没预期会看到那个名字啊。 孙蕴华打电话给他的次数,至今十根手指都数得完。 「学长,你很「胎戈」耶。」 被呛咳出来的面包碎屑波及,学弟嫌恶地跳开。 沈云沛没心思理会旁人,来来回回将简讯看了三遍,确认自己没眼花后,也不知在急什么,手忙脚乱地回讯—— 你到了吗?我在行政大楼这里。 然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,兼之悲惨学弟的哀嚎—— 「哇欸咖——」 他哪里会知道,在他回讯前,孙蕴华已经在远处观看了十分钟。 她到时,先是行政大楼的人潮吸引她的注意,而他本身又容易成为人群里的焦点,要找到他并不难。 他坐在长桌后方,脚跷到另一张椅子的椅背上,膝上搁了本书,坐姿粗鲁,整个人坐没坐相,而且看来似乎心情不佳,闷闷地不太理人,只是一迳儿埋头看他的《建筑法规》。 但是,就算他坐姿再粗鲁,花美男还是花美男一枚,只会吸引一群无知少女开小花、冒星星,在心里尖叫「好帅、好有型」…… 她只能说,人帅真好。 旁边有牌子写着「动漫社」,她想应该是社团招生之类的。 因为一直没收到他的回应,她不确定自己贸然前去会不会造成对方困扰,默默远观了十分钟,看见有人将他的包包拿来,他查看了一下手机,接着面包从嘴里掉下去,手机也差点滑掉,他险险接住,结果掉下去的是那本《建筑法规》,还砸到旁人的脚,惨叫声连她这里都听得到。 看他手脚不协调地仓促回讯,孙蕴华一整个笑到不行。 没见过他这么可爱的一面,他一直都表现出超龄的沉稳气场,原来全是ㄍㄧㄥ出来的,超假仙。 低头看完刚接收到的简讯,确认他是欢迎她的,这才举步走去。 「靠么喔,像个男子汉一点。」沈云沛啐了没路用学弟一声,反正那二百五平日衰惯了,他连愧疚感都可以直接省下来。 弯腰捡回书本,正要再搁回膝上,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,沈云沛整个人上身一倾,手滑脚也滑。 「……」怕再被骂靠么,学弟这回忍住了,抱着脚泪眼汪汪地看他,委屈低哝:「我要跟我学姊讲……」 一秒!沈云沛只花了一秒钟,整个人大变身,收好乱跷的脚,正襟危坐,试图以最文雅的形象示人,甚至还扬起超级亲民的花美男笑容。 「怎么突然来找我?有急事吗?」 孙蕴华先瞄了一眼椅背上的鞋印,他赶紧伸手毁尸灭迹,拉好椅子恭请太后上座,弯腰二度捡书时,小学弟下意识退得老远。 她这才慢吞吞地回道:「你忘了?今天你生日,我们约好的。」 他怔了一下,才回道:「我没忘。」只是以为,她忘了。 这两天,看她没特别表示什么,也没有邀约的意思,一直到昨天,他等到凌晨两点,不时查看手机,怕漏接她一丝一毫的讯息,今天情绪一整个低潮到谷底,连天然呆小学弟都说:「学长,你今天看起来比乌云还灰耶。」 他以为那只是她随口的一句话,直到刚刚他都还在想,如果待会儿去找她,会不会太刻意,像在索讨她履行承诺似的。 「还记得自己是寿星啊?那刚刚表情怎么那么臭?」生日不是应该开开心心的吗? 「你在这里坐两个小时,被当动物园的珍禽围观,就知道那种感觉了。」 「……」她眨眨眼,不解。 沈云沛手往身后一指。「那家伙是社长,叫我坐在这里两个小时,什么都不必做,时薪五百。」 那时觉得还挺好赚的,年少无知就被推入火坑,莫名入了社。 往后,每年社团招募新成员,他就得当活体人型看板,想不赚这个钱都不行, 简直是误交损友。 孙蕴华顺势打量了一下。「不错耶,正妹。」 长腿、楚腰、马尾、大眼,笑容甜甜,十足秀丽俏佳人啊,他怎么一提到就咬牙切齿? 「正个鬼,她是元老级腐女。」再正他都退避三舍。 他永远忘不了,无意间看见某期社刊,发现自己化身为画中主角,淫声浪语跟系会长滚时的震惊心情,害他往后看到系会长,就觉得浑身不对劲。 只要想到自己一天到晚被意淫,幻想他后面的洞被男人怎么用,他愉悦得起来才有鬼。 「……」 刚刚来的时候听到小女生在窃窃私语,不小心捕捉到几句「好瘦喔」,那时她还满脸问号,沈云沛是属于高瘦斯文的体型没错,但有必要如此激情亢奋吗? 现在她懂了,此「受」非彼「瘦」。 难怪他动作会刻意装粗鲁,断绝腐女们对「极品温润受」无边无际的遐想,不过看这情形,好像没什么用。 她抿唇,极力忍笑。心想,要是告诉沈云沛,不晓得他会不会爆走? 「原来是在坐台,陪笑卖脸啊?」见他一脸幽怨,忍不住就想调侃两句,吃吃豆腐。「乖,姊姊花双倍的钱包你的台,要不要跟我走?」 「我跟你走。」指掌扯住她袖口,一点挣扎都没有地倾靠而来。 孙蕴华往努力「拉客」的女社长瞥去一眼。「那这边呢?」 「管她!」 以前怎么没发现,这人的忠犬特质好浓厚,随便勾勾手指头,他就乖巧地被她拐着跑,一副天涯海角随你去的模样。 孙蕴华心房酸酸软软,荡漾着不知名的柔软浪潮,比水还柔。 「开玩笑的啦。」柔柔地抚弄他发梢,笑道:「说好要煮一桌菜给你吃的,我先去买菜、准备晚餐。你慢慢来,这里忙完再来找我就好了。」 「我还是比较想跟你走。」他低哝,不太情愿地松开手,目送她走得好远好远了,才不舍地收回目光。 少根筋小学弟忽然变机灵,见他情绪似乎止跌回升,缓慢挪回他身边,不是很肯定地问:「刚刚……是不是有人偷偷放闪?」 虽然年龄好像有点不太衬,可那分明就是一枚微量闪光弹,他现在眼睛还有点花花的睁不开。 沈云沛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,捞回课本继续看。 居然……没否认?! 小学弟狠狠惊到了,恍然顿悟他们这坐怀不乱、清高到可以发圣光的学长,原来并非不近女色,而是好这一味轻熟龄美女?! 沈云沛来的时候,她还在厨房忙碌。 「这么快?我还没准备好耶。」他来的时间比她预期的快很多。 「没关系啊,你慢慢来。」他脸皮薄,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迫不及待。 可是在她的预期里面,应该要万事倶备,餐桌上摆好蛋糕,等他一走进门时对他唱生日快乐歌,让他许愿吹蜡烛才对,而不是现在这样——手拿锅铲、身穿围裙、头上夹着丑丑的鲨鱼夹来开门。 「你再去附近晃两圈,一个小时后再过来好了……」 「不要。」他一口回绝。「我在旁边看书,不会妨碍你。」 「……随便你。」反正都这样了,也懒得再挽救什么气氛。 沈云沛坐在客厅,看着那道在厨房忙碌穿梭的纤影。开玩笑,他怎么舍得错过这一幕珍贵的画面! 她真的会做菜,切菜、拿锅铲有模有样,由香味研判,应该不是唬人的。 他心房暖热,被「孙蕴华为他洗手作羹汤」这件事激荡出满满的感动,片刻也不舍得移开视线。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画面,就是有种无以名状的幸福感,脑内小剧场幻想着小夫妻般的居家生活…… 孙蕴华煮完一道菜,身后有只手适时接了过去,主动端菜摆碗筷。后来送蛋糕的人员来按铃,她刚好把蒜头丢下锅爆香,于是寿星还自己去开门签收,她已经无力地不想去吐槽这救不回来的庆生气氛。 拆开外盒时,他怪异地回瞥她一眼,她发现了,目光直觉落在他手上的生日猎烛。「怎么了吗?」 「多一岁。」 啊?「你不是大四了?」那不是应该二十二?她原先还猜二十三。 「……我国小跳级读。」 「……」对,何曜宇好像有说过,他很会读书,沈家双亲对他寄予厚望之类的,跳级求学没什么好奇怪。 「你好小。」她小小被雷打到。「小了我七岁……」 他扭回头,完全不想接她这个话题。 好吧,是她白目了。孙蕴华默默闭嘴炒她的菜。 她煮了四菜一汤,基本上沈云沛不挑食,吃得很捧场,但她还是留意到,他待别偏爱金沙虾球,吃的时候他嘴角有微微弯起,隐隐露出颊畔的小酒窝。 原来他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,吃到喜欢的食物会笑弯眼眉,一脸满足。 饭后,他自告奋勇去洗碗,说是她煮菜、他洗碗,很公平。 她赶紧乘机把蜡烛插上、点燃,再关灯。如果连这个步骤都让寿星来做,那真的是完全没救了。 沈云沛满手泡泡,看着她捧蛋糕走来时,在幽暗微光中花了一秒思考要先洗手还是先许愿。 孙蕴华已经唱完生日快乐歌了,他来不及洗手,只好先转身面对她,一如往年,将第一个愿望给母亲,愿其百岁无忧;第二个愿望给身边每一个他在乎的人,平安顺心;第三个留给自己的小心愿,他悄悄地,在心底祈愿。 吹完躐烛,她总算肯放他去把碗洗完。 回到客厅,两人盘腿坐在地板上,一同分食蛋糕。 「喂,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?」 他笑笑地,没回答。 「讲啦,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达成。」 他还是用笑容带过,挖一口蛋糕来塞她不停追问的嘴。 「不然我们来玩「探索内心世界、了解彼此、增进感情、促进人类和谐世界真善美之心灵交流游戏」,说谎的话一辈子阳痿。」 不就是真心话大考验,废话那么多。 「那你说谎呢?一辈子嫁不出去?」 「好啊。」跟你拚了! 她兴冲冲地找出扑克牌,简单地洗牌后打散在地面。「比大小。你先抽。」 他随手抽了一张,翻面,十三点,连抽都不必,直接宣告她的死刑。 「你最害怕别人叫的小名是?」 他笑得很坏心,孙蕴华嘴角抖了一下,暗骂此人心机重。 这摆明了是在记恨她老叫「花美男」的仇,要用来反制她的。 「……小华。」 「为什么?」 「你不知道说故事时,代称词第一名叫小明,第二名就叫小华吗?!」 很容易对号入座啊!她小时候常常因为这样被笑,曾经严正向父母抗议,不许再这样叫她。「嗯,我懂了,小华。」 「……」她差点颜面神经抽搐。「再来!」 或许是寿星手气旺,第二回依然他胜出。 他问的是:「谈谈你的家人。」 这一回,花了比较长的时间叙述。 她是独生女,父母很疼、很疼她,她没有兄弟姊妹,不是父母生不出来,而是想把所有的爱都给她,宝贝一个就够了,这样才能全心全意让她拥有最完整的关怀。 她高中那一年,全家出去旅游,游览车翻覆,父母急救后不治,只有她活了下来。 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努力做复健,让自己回复健康,活得精彩、充实,不辜负父母给她的这条生命。 成年以后,她用父母亲以生命换来的保险金,买下这间房子,她想,父母不在了,心里一定很遗憾不能继续守护她,所以她用那笔钱交换一个遮风避雨、稳定安全的小窝,延续父母亲的爱与守护。 回答完,继续抽。 她一连抽了十来次,也一连输了十来次,连小时候做过的蠢事糗事全被挖光了,他还是无坚不摧。 孙蕴华整个卯上了,挖出冰箱的气泡酒,卷起袖子跟他拚。 「酒并不能壮胆,更不会让你的手气变好。」最重要的是,他还记得上一回和她拚酒的下场。 「我都不怕了,你怕什么?怕失身?」她扫了他一眼,半真半假地挑衅。「你不想跟我上床?」 他手抖了一下,力持平稳地移开视线,不去看她勾挑的眼眉。「赢了我就回答你。」 耳根都红了,还装什么镇定!假正经。 孙蕴华心知肚明,也不戳破他,几杯黄汤下肚,开始媚眼如丝,身段如水。「你少喝一点,小心醉。」 「我心情不好才会醉,心情好不会。」 最好是。 沈云沛看她解开盘在脑后的发,十指抖散,抬阵睐他一眼。 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,她做来十足女人味,带着几分的醉意,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,他心脏一跳,瞬间觉得喉咙乾哑,一身躁热。 她甚至,连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他,就让他心绪大乱。 要命。她对他太有影响力。他不甚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,努力不去看她,随手抽了张牌。 孙蕴华跟着抽一张,翻面,笑睨他一眼。「风水轮流转啊。」 「要问就快点。」早死早超生。 「啧,输不起。」 是你表情太机车吧?我赢了十来把都没这么欠揍。 沈云沛腹诽她。 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?」一枪直接命中要害。 「……」 「小心一辈子不举。」她凉凉地再补一枪。 这个问题存在她心里很久了。真正开始与他往来后,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待她不同于任何人。 他很少笑,据说是因为太造孽,她曾经认真观察过,他笑的时候,颊畔有浅浅的酒窝,还有不明显的小虎牙,白净秀气,超娃娃脸的,别说女人,连男人都要心动了,超想把他带回家亲亲、抱抱、秀秀。 他那晚会被她欺负得那么惨,他自己也要负一点责任,谁教他要逆来顺受,看起来单纯无辜又可口,勾得她心痒难耐,体内的野性都被挑起了。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,不想招惹无谓的桃花债,从不对谁乱笑放电,除了她。纯然的、稚气的、愉悦的、无奈的、嘲弄的……各种笑,她都见过,他从不吝惜对她展现最真实的自己。 这样说来……是不是从一开始,她踏进「星空恋曲」时,他就已经注意到她? 「第一天。我说本店禁带外食,你偏头对我笑的那一刻。」 果然! 这样算来,少说也有两、三年了。孙蕴华愈是一一回想,更加觉得——「你会不会太纯情了?」 这年头,还会一见钟情、一钟钟三年的男人,应该绝种了吧? 「少废话!」他粗声回道,掩饰尴尬。 有人在难为情了。 被她搞得心绪大乱,接下来一整个兵败如山倒。 「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?」 「……」 她威胁地往他下半身瞄一眼,于是他叹口气,认命道:「和心里那个人,能够再靠近一点。」 这么不贪心? 「你是处男?」 「……算……半个。」另外半个,终结在她手上。 这还不算极限,某人专挑一连串让人难为情的私密问题下手,诸如:性幻想对象?一周自慰几次?习惯左手还是右手?偏好的A片类型…… 忍无可忍,他咬牙道:「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问这么机车的问题?」 「谁叫你要输?」 「……」他知道他输定了,从她开始耍贱招时就知道。 他的目光完全无法自制,不时地飘向她。偏头思考该抽哪张牌那种纯真又无辜的表情、撩开头发露出的白皙颈项、咬唇望向他水阵带媚的撩逗…… 他呼吸急促,心不在焉地翻开牌面——黑桃三。 人生是还能不能再更绝望一点?他又不是赌神,要黑桃三干么啦! 她要笑不笑,目光往他下半身瞥去。「我相信你真的有说实话。」就算他不自在地调整坐姿遮掩,她还是发现了。 某人恼羞成怒。「不玩了!」 弱点被人家掌握住,根本玩到死也玩不赢她。 「最后一个问题。」她扬扬手中的红心四——「你真的不想跟我上床吗?」 他仰阵,与她定定相视。一秒、两秒、三秒——他有了动作,移身向她,倾前试探地浅吮了下柔唇,她没退开,于是第二回他停留得久了些,厮磨、舔吮,熟悉彼此的唇温,然后深吻。 「你的唇亲起来很舒服。」软软的,下唇丰润,她吻着、吻着,为那美好的触感着迷,上了瘾。 他低笑出声。「这是我的台词。」 倾身顺势将她压向地面,看着散落在光洁磁砖上的黑发,俯视目光近乎着迷。她看起来,那么性感美丽,无时无刻都令他心动不已,他难耐地噙住她的唇,纠缠、吞噬她每一寸呼吸,也尝到她口中淡淡的酒精味。 他及时打住,困难万分地抵着她的唇,灼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项,也不知在执着什么,很坚持询问:「你是不是又醉了?」 「没有,我说过开心时不会醉。」 所以,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沈云沛不再死撑,贴近她,肢体纠缠,任由她去感受,那为她而起的亢奋、火热。 陷入激情前,纠缠的唇齿间,模糊逸出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:「我想。」嗓音低沉、沙哑——「很想。」 第四章 沈云沛醒来时,身畔那人还在深眠中。 她看起来累坏了。 他低头凝视臂弯上酣眠的脸庞,指节柔柔抚过颊容、颈肤、锁骨,感受柔腻温软的肌肤触感。 她睡着时,像极了寻求庇护的小女孩,整个人缩在他怀里,四肢贴缠,看起来纯真又怜人。他沿着肩背往下挲揉细致的腰身,来回轻触,原本没有要做什么的,只是纯粹珍爱之意,不料摸着摸着,摸出情火翻涌,爱欲难耐。 他倾前,衔吮嫩唇,双手开始不规矩地揉弄挑惹。 孙蕴华再怎么睡死,也被扰醒了,懒懒地睁眼,感觉难以忽视的灼热正抵在她腿间。 「我好累……」昨晚做了大半夜,她现在腿间还酸软地疼着呢。 他翻身压住她。「你睡,我自己来。」 「……」敢情是奸尸来着?她啼笑皆非。 本想出口嘲弄几句,那迎入体内的充实感,令她不由低哼出声。 纵情了一夜,此刻他不疾不徐,掌握着规律的步调,每一回都进入到最深处,再缓慢抽离,徐徐酝酿肌肤厮磨的快感。 孙蕴华被他磨出了感觉,无法忍受他细火慢熬的步骤,难耐地主动迎合。「快一点!」 「不要。」他很干脆地拒绝。 昨晚太急,刚开始几乎是毫无技巧,整个急切又冲动,没试过这种做法,他想试试看。而且看她在身下情欲迷蒙的模样,好诱人。 她恨恨地咬他肩膀报复。「混帐!」 他低笑,一下下充实地深凿,不知顶到了哪一处,她忽然一阵轻颤。 「这里?」他试探地顶弄几回,换来她失控地低吟。沈云沛笑了,抱紧她吻了又吻。「蕴华、蕴华,你好可爱。」 藏在心房满满的迷恋,难以自已地泛滥成灾。他真的,好喜欢、好喜欢她。 他的表情、他的言行,都在诉说这件事,孙蕴华当然不会感受不出来,她有些别扭地伸手回搂他,低哝:「知道啦!」 这场清晨性爱持续了很久,直到她受不了地准备抡拳揍人,他这才捧住娇臀,加快速度几回冲撞后,在她体内释放。 结束后,她几乎是无力地瘫软在床上。 「我快死了……」她喃喃道。「年纪有了,不比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。」 听她又提起年纪,沈云沛绷着脸,下身重重顶了她一下,表达抗议。 「生气啦?」孙蕴华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个,但事实就是事实,刻意回避不提,并不会改变他才二十一岁,两人之间有将近七岁的年龄差距。 这一点,她倒是面对得很坦然,毕竟那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,一切都衡量过、也看得很清楚了,才与他往来。 她拉下他,搁在肩颈处,轻抚他柔软的发丝。「有什么好气的?你本来就是大学生,有二十出头的年少轻狂,不必刻意迁就,该怎么样就怎么样,懂吗?」 她其实知道,他在她面前,会刻意让自己沉稳些,从昨天在学校看见他和学弟的相处时,就知道了。 「你会觉得我幼稚。」他低哝。 说穿了,是不希望她觉得,他们之间差异太大。「有什么关系?这个年纪可以被容许偶尔有些小小的不成熟。」 是吗?她是这样想的?不曾活在自欺的假象里,坦然接纳所有的、真实的他。这比任何一句瑰丽情话,都还要教他欣喜。 「蕴华、蕴华……」他轻轻地喊,用鼻尖蹭她,那种带点孩子气、撒娇示好的姿态逗笑了她。 有没有这么开心啊?明明只是简单几句话而已。如果不是这人容易满足,就是真的太喜欢她,一点小小的讨好,都能让他开怀莫名。 孙蕴华被他蹭得发痒,笑着躲开。「别闹了,你早上不是有课?再不起床会迟到。」 沈云沛凑上脸亲了又亲,才甘心放过她,起身进浴室洗漱。 进去没多久,他无预警地又拉开浴室门,嘴上还叼着牙刷,而她那时正好张开腿,抽面纸清理腿间的黏腻。 「呃……」双方对看一眼,视线突然不知该放哪里。明明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,这场景还是让他们有说不出的尴尬。 「……你又出来干么?」 「……」呼应她此刻正在做的事。「只是突然想到……我没有……那个……嗯……」 不必「嗯」,她懂了。 「你现在才想到?」从昨晚到现在,男人精虫冲脑时,思考能力还真的是零。 「……对不起。」欲火焚身的当下,完全忘记该保护她,就算她接下来打爆他的头,他都会认命承受。 「没事,不必放在心上。」这不是单方面的责任,他年轻气盛,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她的纵容也得负不小的责任。 「可是……万一……」 孙蕴华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。「你这表情,是希望还是不希望?」 沈云沛被问住了。 他希望吗?一个属于他与她的孩子? 他被这样的念头冲击到了,但是除了震撼之外,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感,如果、如果真的有的话…… 他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,孙蕴华先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。「不必想了,那种事不会发生。」 「喔。」他应了声。对安全期什么的,多少有点基本常识,也不知道算不算失望,默默地转身回浴室刷牙。 离开前,他拉拉她的手,一脸依依不舍。「我晚上来找你?」眼底浓浓的眷恋,连瞎子都看得分明。 她心头发软,不想、也不舍得拒绝。「好。」 两人的往来,通常是孙蕴华配合对方比较多。他很忙,这她是知道的,光是课业及店里的事,就几乎让他连私人的时间都没有了。 所以大多时候,都是她去店里找他居多。 也因为这样,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。 沈云沛那表哥,也不知是真走出情伤了还是良心发现,不忍心再操劳表弟,多少愿意来店里走动,管管事情。 「这家供应商半年内已经调涨两次了,还要再涨,土匪啊!」 她由杂志后头抬眼望去,某人脾气甚差地在柜台内摔估价单。 另一个某人不慌不忙,递了另一份资料过去。「所以我另外找了这两家,品质还不错,你考虑看看要不要换。」 「表弟,我亲爱的表弟,还是你最贴心了。」某人被一把抱住,作势要亲吻,被毫不留情地单手格开。 「你可以用薪资单来表达感动。」 这种画面,她偶尔会看到。 有时候沈云沛在忙,何曜宇会过来找她聊聊,爆的都是沈云沛的料。 当事人自己应该也知道,但就是装忙,也没来阻止。她想,应该是他也有心让她更了解他,只是面皮薄,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跟她说。 这个人,真的是闷骚又别扭。 于是她知道,沈云沛从高中就开始打工,有了这家店以后,何曜宇第一个就想到要请他过来帮忙,有自己人在比较放心。 虽然他家里并不缺这点钱,可是沈云沛觉得那是父母的老本,双亲已年近六十,所以自己的事总是尽可能自行承担,不让父母操心。 他是独子,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依靠,认真读书,对双亲也极为孝顺,几乎不曾违逆,当然,那也是因为父母本身就是明理的人,不会做让人为难的要求。 末了,还下了个十足感慨的结论——「我们家云沛,真是个懂事上进的好孩子呀,客官您真识货!」 「……」她脸上三条黑线。这是黑心商人在推销产品吗? 当然,免不了也出卖了不少「某纯情少年」的暗恋史。 据说,某人生得一张好脸蛋,唇红齿白、眉清目秀俏儿郎,从小就有数不清的小女生在他后头追着跑,桃花缘旺得剪不完,他谁也不甩,守身如玉了多年,一遇到「某人」后,整个毫无理智地沦陷下去,头一回动心,挖心掏肺什么都不保留。最后再次感慨—— 「唉,阿嬷有说过,第一次总是比较痛。」 她再次三条黑线,外加乌鸦飞过。这是哪家闺女破处吗? 其实不用任何人说,沈云沛待她多真,她感受得到,那种全心全意付出的傻气,总会不期然挑动她心底那条名为怜惜的弦,隐隐的疼,淡淡的甜。 她知道何曜宇跟她说这些话的用意,包裹在满口戏谵下,其实只是想告诉她,无论未来如何,这是沈云沛的初恋,是他头一回那么认真地爱一个人,至少,别让他太痛,日后回想起这一段时,还能笑着谈论,成为人生美好的一页。 他看得很远、很透。孙蕴华与他对视一眼,明白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。 就算如此,他还是没有试图劝阻沈云沛去飞蛾扑火,因为明白世间的事,不是每一件都得有结果,尤其是爱情这回事,「过程」比结果更重要。 不知不觉,他们相伴的时光,又越过一个年头。 隔年,沈云沛就要毕业了,她曾顺口问过他,毕业后有何打算? 他静默了好半晌,也没搭腔。 她心想,这大抵就是常见的毕业恐慌症吧,对无法确知的未来感到茫然,也就没再问过这件事,反正他是很有主见的人,懂得规划自己的人生。 这天,她在家里接到他的电话,问:「你在家吗?」 「在啊,怎么了?」 「有一本书,叫「公共空间美学」,是不是在你那里?」 常在这里留宿,长时间下来倒也累积不少他的私人物品,她也已经很习惯,一边夹着手机,单手翻找起来,很快便在工作室寻获,就夹杂在一堆凌乱布料中。 「有,看到了。要送去给你吗?」 「如果不麻烦的话。」 「宝贝,您真见外。」打趣地在口头上吃他一点小豆腐,旋即听见另一端传来愉快的轻笑。 「那我等你,小华。」 「靠!」她一个失手,挂了电话。 靠归靠,还是迅速换装,以最快的速度打理门面准备出门。 他昨晚有说,今天系上办迎新送旧,她直接前往系馆,活动办在馆外的草坪上,当时气氛正热,一群人已经玩Hing了。 毕业在即,有许多平日不敢说的心里话,无论是要抱怨、告解、还是告白什么的,一次全出清了,大家也都有共识,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翻脸。 「系会长对不起,其实你的便当是我嗑掉的,当时太饿了!」 「某某学姊,你他妈的有够机车,压榨血汗劳工,我忍你很久了!」 「云沛学长,我喜欢你!」 在一片讦谯声中,突然冒出这句热血十足的告白,所有人目光一致望向大二小学妹。 沈云沛神色未变,温淡地回应:「谢谢,可惜我们阴阳殊途。」 「阴阳明明就是合欢吧?学长,你是国文不好还是……你真的好系会长那一味的?!」 「好吧,我更正,是人鬼殊途。我死会很久了。」偏头,瞧见不远处的娉婷身影,唇畔极自然地扬笑,起身迎上前去。 她低低地笑,额心抵在他肩头,停不下来。这对白会不会太有创意? 「有这么好笑吗?」长指将她的发勾向耳后,凝视她的目光,是谁也不曾得到过的暖热温存。 「吃过没?系上准备一堆烤肉食材,还不错吃。」 「这样好吗?我……」她还没疑虑完,已经被他拉着走。 「没什么不好的。」了不起就补缴一人份的食材费用。 沈云沛将她带向自己的位置,转身去替她张罗吃的。 活动仍然持续在进行,而这方角落的动静,仍是有少数好奇窥探的目光。有人看见沈云沛将她带来的书打赏给学弟,眼色太好的学弟立刻感谢嫂子恩典;也有人看着沈云沛对她殷勤体贴,关照所需…… 刚刚才宣告死会,一转眼就出现互动亲密的异性,怎能不引人遐想? 会帮忙送私人物品过来的对象,不会是一般交情;会让沈云沛这么重视照料的人,更是不曾有过。 眼睛雪亮的,一般都有底了,会看不清的,无非是心底一抹余烬未熄。 「你是云沛学长的姊姊吗?」 孙蕴华偏头,认出是刚刚告白的那个女孩子。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。「不是。」 「喔,抱歉,因为你看起来……嗯……」 她不是第一天出社会了,这么刻意的态度、又挑沈云沛不在时发问,要说没什么特别用意,她实在不信。 她没理会这低阶的撩拨手法,专注地品尝食物。 肚子填饱了,待上一会儿,开始闲得发慌。 脱离校园生活有一段时间了,有些不大习惯。这是沈云沛所处的世界,有他自己的人际互动,无法时时关注她,她也不需要被时时照拂,只是……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吧,他们的话题、风格,都不是她能介入的,毕竟,那是不同的生活环境。 她看着不远处正与人低声交谈的沈云沛,想了想,捞出手机打下一行字,然后悄然退出这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圈子。 沈云沛低头读完简讯,立刻抛下同侪追了出来。 「蕴华!」 手腕被抓牢,她抬眸,见他一脸慌乱。「怎么了?」 「你……生气了吗?」 她偏头思索了下,反省「我先回去,你忙完再来找我」这句话,会误导别人她有任何不满与火药味吗? 「你想太多了。」 「那……去我那里?这里结束我就回家。」他掏出家门钥匙,屏息等待她的决定。 孙蕴华不笨,当然知道他此举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没事,大概也怕他去找她,会被拒于门外吧。 这多心又没安全感的家伙。 她没多说什么,收下钥匙,让他知道她会在他所在的地方等待他。他松了口气,张臂抱了她一下,才放她离开。 沈云沛回来时,她等他等得睡着了。 侧躺在他的床上,一脚还悬在床外,睡得很熟。他没惊动她,轻巧地加入,支肘凝视她的睡容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她醒来,睡眼惺忪地想查看时间,一动,肩膀碰上后方的胸膛,身后那人张臂搂住她,脸埋向颈窝轻蹭讨吻。 她慵懒地眯着眼,任他吮咬,不规矩的手滑进衣内,握住一方浑圆。 她低哼。「你干么呀?欲求不满?」 「好奇怪……」他低低轻喃,沿着颈部线条,一路吻上耳畔、颊容。「无论什么时候看你,都觉得好看……」会让他的心,不自觉抽紧、悸疼,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,那种无以言喻的喜欢,有时连自己都会感到无措。 她失笑。「男人在床上,真的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。」 「不是……」不一定真要进行到性爱行为,只是亲亲她、碰碰她,索讨一点亲密他也会很开心。 「所以,你不想做?」她挑眉,回阵瞥他。 那一眼,风情万种。 是男人的话,这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,做就对了。他很识相,懂得适时接受邀请,为她的女性魅力背书。 他吻住嫩唇,单手解衣扣的动作,已经训练得俐落又上手,内衣被丢得老远,将她压入床内,肢体纠缠。 他很珍惜她,并不单单是寻求肉体欢快而已。男人的真心,由每一回的情事里,都可以感受到,每回总是前戏做足,以她的感受为优先,非得确认她准备好了,才会进行下一步,有时谨慎到要让她开口催促—— 「快一点啦!」 「你不要每次都叫我快。」男人怎么可以快?有时他也想慢慢来啊,那是他的乐趣。 探手确认润泽度够,而且再玩下去佳人恐怕会翻脸,他挺身进入,然后胸口立刻挨了一拳。 「混蛋!你用的是国王牌保险套吗?」永远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到,而她八成是太笨了。 他干笑,心虚地埋头耕耘,试图混过去。 「……」这人真的是被幸运之神宠坏了。 刚开始还会规规矩矩的做避孕措施,后来有几回冲动行事,也没出什么差错,次数多了他也就没怎么把避孕这回事放心上,有时她都觉得他在白目地挑战自己的运气。 「蕴华、蕴华,别生气……」他缓了缓步调,将她抱满怀,讨好地亲亲她。「我不会射在里面……」 「你以为这样有用吗?」他国中健康教育到底考几分? 想气又气不上来,因为他总会说:「我想感觉你……」 她是听说过有些男人不爱用保险套,喜欢贴着肌肤的真实触感,他大概也是那其中之一,最后,还是什么都随便他了。 没辙地张手回搂他,沈云沛感受到她态度软化,欣喜地扬笑,正要有所动作,门把转动声传来,两人对看一眼,第一时间吓傻了,没能有所反应。 于是—— 房门口的人,没预料到自己有生之年,会撞见儿子光溜溜压在女人身上的香艳画面,错愕的目光往上移,对上两张一致的呆滞脸孔。 这就是孙蕴华第一次和沈云沛母亲见面的情景。 第五章 糗爆了! 她孙蕴华这辈子还没出过这么大的糗。 就算回到家,将脸埋在枕间不愿出来面对世人,还是难洗今朝满面羞。 后来,沈云沛最先反应过来,拉过被子掩住两人缠在一起的身体,结结巴巴喊了一声:「妈!」 那声「妈」,当下像雷一样,劈得她脑都残了。 再接着,沈母也回过神来,很快地退出房外,还贴心地将门关妥。 那具连体婴在下一秒立即像炸虾一样弹跳开来,迅速着装——废话,要还做得下去,真是全无羞耻心了。 她走出房门时,已经没有看见沈母。究竟是怕她尴尬,先行离去?还是恼儿子私生活不检点,怒而离去?这就不得而知了。 她不是没有在沈云沛那里过夜过,只是次数不多,他住处是单人床,所以大多时候是他来这里,她从来没有料想过,自己有一天会被捉奸在床…… 好丢脸,丢脸到极点! 沈云沛再呆,也知道要过来安抚她。那时已经是半夜,但她还在耍颓废,没闲工夫理他。 「我已经跟我妈解释过了,你不要想太多。」 这种事是要怎么解释?只会愈描愈黑吧! 「妈呀……」她哀嚎。 「不要再叫妈了,我们这时最不需要召唤的就是妈。」 「……很幽默吗?」她阴阴地瞥他。 「没。」他赶紧摆出最正经的表情。「我妈很开明,而且我成年了,有正常的男女社交,她不会大惊小怪。」 然而,这并不能安抚她。 「你那时甚至、甚至还……」在她身体里。谁来给她一刀? 「她没有看到那么细节。」大部分都被他挡住了。 她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,愈是回想,羞愧感就更强烈,双手蒙着脸歇斯底里。「好想死,你让我死……」 「没那么严重啦。」沈云沛把她捞进怀里,好声好气地安慰。 他不是不尴尬,成年后光着屁股和女人在床上被母亲抓包,哪会不窘?只是她的反应和表情,比那点窘意更有意思。 「你那么介意这件事,是觉得丢脸,还是怕我妈对你印象不佳?」 「都有!」他在问废话吗? 说到底,她真正在意的,是不希望他母亲认为她是个随便轻浮的女人吧? 要不,这种事丢脸归丢脸,反正不会往来的人,自欺欺人当什么都没发生处理过去就好了,谁没干过糗事,何必一副无颜苟活的样子? 「我妈早就知道了。以前她偶尔会带些吃的来给我,顺便帮我整理房子,有看见你留在那里的换洗衣物,心里早就有底了。虽然知道和看到还是有程度上的差异,不过她从来没有问过我,就是尊重我的私生活,不会将这件事无限放大。」 「最好真的是你说的那样……」 那晚,沈云沛好说歹说哄了大半夜,才换来夜宿香闺的资格,不过血淋淋的历史殷监实在太残酷,完全不肯让他碰一下。 沈云沛的话,她其实听听而已,没有尽信。男人别的本事没有,最擅长避重就轻、粉饰太平,她要真信就傻了。 她是不知道,沈母对她的观感究竟有多糟,也不会真的去问他,问了他一定会说没事。 可是要真的没事,他为什么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?有时会若有所思地闪一会儿神。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,可是她百分之一百肯定,他一定有心事。 有一回在她家,便听见他躲到阳台,压低声音讲电话—— 「妈,这件事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提了?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,自己的人生我会负责,你不要担心好不好……」 她没想到这种八点档的狗血剧码会发生在她身上。 说不上来心里那堵塞的感觉算不算失望,她本来就没有期望过沈母会欢欢喜喜接纳她,这意料之中的结果,真的也没什么好打击的,只是……有些意外他会如此坚持。 有一回,他突然望着她,若有所思地问:「今年……我的生日,你会陪我吗?」 那是一种——不肯定的惶然,于是向她索求一些些承诺、或正面回应,用来说服自己,坚定决心。 如果真的没有什么事,他又何必一副急于被安抚的模样,像要说服自己,那样的抉择没有错,即便旁人不懂、不支持他。 他一定很难受吧? 何曜宇说过,他很孝顺,从来没有违逆过母亲的意思,如今为了她而与至亲闹得这么不愉快,可以想见他心里有多不好受。 「会,我会陪你。」她允了今年的生日之约,心里却也明白,明年的……难说那时她还在不在。 她找了一天,避开沈云沛的值班时间,去店里找何曜宇,想弄清楚情况究竟有多糟,好让自己心里有底。 对方听了她的来意,似乎有些讶异。「你怎么会以为,我姑姑对你有意见?」 「不是这样吗?」她也傻了。 「你琼瑶剧看多了。我说过,我姑姑、姑丈是很明理的人,不会无端端对一个没有相处过的人产生先入为主的成见。」 「那……沈云沛到底在纠结什么?」 何曜宇凝思了会儿。「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这件事要不要让你知道,我姑姑想过约你出来谈谈,但又觉得这样不厚道,一直拿不定主意。既然你主动提了,我替你联络我姑姑来一趟,你们自己谈。」 孙蕴华是在那一天知道,沈云沛原本就有毕业后出国进修的规划,这是大家都有共识的事,他也一直很拚,对自己的未来从不马虎,因为知道自己绝不能让家人失望。 谈起唯一的儿子,沈母脸上尽是骄傲。 可是,如今这个计划产生了变数。 要作下这个决定,他自己本身必然已先经历一番挣扎,接下来还要再面对所有人的反对,光是母亲这一关,他就很难交代。 再如何通情达理的母亲,面对儿子未来的前途,都不可能任由他意气用事。但沈云沛还是坚持己见,他从来没有这么拂逆母亲过,最近为了这件事,母子俩无法取得共识,关系弄得很拧。 虽然没有明说,但孙蕴华清楚,自己就是那个变数。 对方说得很婉转,并不是反对他们往来,只是云沛还很年轻,眼下最重要的,是他的未来,感情的事,来日方长。 得体话听来是很顺心,可是她与她都知道,感情的变数有多大?白纸黑字的结婚证书都会有变数了,何况是毫无约束力的感情?沈云沛还那么年轻,等在他前头的人生有多璀灿,这一放手,还能回得来吗?谁能保证,最终会是他变了?还是她 变了?真相信二十岁的初恋能从一而终、不改其志,简直是神话。 沈云沛也知道,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她提这件事,他不敢赌。 「是不是能请你,帮着劝劝云沛……」 说这话时,沈母闪躲着她的目光,表现得有一丝心虚,自觉有些欺负人。她与云沛如何,她是亲眼目睹的,如今这是变相逼退人家,还要她自请退让,总觉是他们亏欠人家…… 孙蕴华笑了笑。「沈妈妈,您不必担心,我知道轻重。」她不是第一天出社会了,该懂的人情事理、该拿捏的进退,她心里自有一把尺。 对方也算是厚道人家了,难怪能教养出沈云沛那样的儿子,换作其他人,一听儿子为了一个年长六、七岁的女人自误前程,早就气炸了,怨责他人诱拐少不经事的儿子,哪会如此将心比心? 做过最糟的预想后,如今这样,倒也算漂亮退场了。 回到家,她拿了纸箱,环顾屋内四周。 真要动手收拾,才发现这屋里有不少他存在的痕迹。专用的水杯,与她的并排在杯架上;洗好的衣物,与她的整齐摺放在一起;工作室里,他的绘图工具与她的掺和在一起,剪裁过的布料间常不小心掩埋了他的课本…… 她一项、一项地收,没想到他留在这里的物品,超乎她想像的多,一箱子满了还装不完,一如这段时日,他点滴渗透她的生活,她原本没有预期会从他那里得到这么多。 无论是快乐,还是回忆,都超出她想像的,还要再多更多。 但是无妨,一箱装不完,再装第二箱。她不想遗留下任何一道属于他存在的痕迹,全都得清除得干干净净。 他最近在赶毕业设计的最后进度,很少过来,她传了简讯,要他有空来一趟,有话跟他说。 他在十二点过后,才传来简讯——「你睡了吗?还没的话,我过去找你。」 明明要他有空再来,他还是在接到讯息的当天,无论多忙都会赶过来。他总是这样对她,从不曾轻忽。 但是现在,她反而不希望他太有心,这样会让她觉得……舍不得。 「我还没睡。太累的话,你改天再来,不急。」她趴在床上,单手回简讯,不到三十秒,就收到他的回传。 「可是我想你。」 短短五个字,几乎让她有些鼻酸。 下一刻,响的是门铃,看见门外的人,立刻领悟过来。 人明明已经来了,先站在门外以简讯确认,如果她睡了,他就乖乖回去,如果还没,便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她。 沈云沛张手拥抱她,低声解释:「今天办谢师宴,和同学打混得太久,抱歉来晚了。」 他不需要抱歉,该抱歉的是她。孙蕴华旋身藉由关门的动作,挣开那太过温情的拥抱。 「你说要跟我讲什么事?」他转身到厨房倒水,看见空了的杯架,神情短暂困惑了一下。 她随后而来,用自己的杯子倒水递去,他也没多想,接手便喝了。 「你以后,不要再来找我了。」 「咳、咳咳!」沈云沛没防备,狠狠呛到了。 缓过一口气来,这才后知后觉,留意到角落搁的纸箱,面色一沉。「谁跟你说了什么?」 「你呢?又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?」 他一窒,没能马上接应,她从容接续:「因为你自己也知道,这完全是感情用事,连自己都说服不了,又怎么要我认同?现在凭着一股冲动和激情,你可以说你不会后悔,但是未来呢?」 「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急着替我下定论?决定是我作的,就让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,这样不可以吗?」 她笑了。「云沛,你好天真,果然二十一岁与二十八岁的思维逻辑,还是不一样的。」 这怎么会是他一个人的事?结果是她得与他一起承担的啊。万一,哪一天感情淡了,他会不会有所怨慰,曾经为她放弃了什么?她绝对不容许自己落入如此难堪的局面。 他像只被蝥伤痛脚的兽,直觉低吼:「不要提年纪,这完全是两回事。」 明知道这是他最介意的点,还刻意在这当口提,摆明了是存心挑惹他。 「两回事吗?你是这么认为的?」如果今天他们年纪相当,生涯规划又怎么会出现断层与落差? 从一开始,他们就处于人生不同的阶段,他正要放手冲刺,而她已经向往稳定,彼此步调并不对衬,只是在人生路上的交叉点相遇,于是相陪一段,最终还是要往各自需求的方向前进,不可能同路。 「……我一直很努力,想追上你。」他闷闷地,吐出声音。「我知道七岁是不小的年龄差距,但是让我们努力看看,不可以吗?」 「有些事情,不是努力就有用。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、生活模式不一样、经济能力不一样、需求更不会一样。你可能没想过,我快二十九岁了,现阶段,女人要的是婚姻、生几个小孩,享受安稳、有人依靠的家庭生活,但是你能吗?我没有办法再等你三、五年。」 他哑然。 话都说到这上头,想请求她等待的话语,也没法说出口了。 就算她真答允了,他就有办法安心吗?不可能的。他还是会怕,时时担心失去她,因为心里明白,她对他的感情,从来就没有他来得深刻。 从一开始,就是他单方面追逐她,即便后来她有所回应,也是顺水推舟,喜欢当然有,和他在一起感觉很好,否则不会与他进行到那一步,但……终究不是非他不可。 所以连等待,都无法承诺他。 他知道,所以心里挣扎了大半年才作下那样的决定,不敢离开她,怕这一走,必然会失去牵着这双手的资格。 可是一旦让她直言不讳地说出来,心里还是……一阵难受。 「我对你来说——这么无足轻重吗?」要说出这句话,真的很痛。他没有办法像她那么淡然、那么理智地分析这些事,这当中甚至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……不舍。 「不是,你很好。如果你再年长个七岁,我一定会好好把握住你。」 说到底,是非战之罪,谁教他硬生生晚了七年出现在这世上。一旦扯上年纪,他根本连努力的空间都没有,就直接被判了死刑。 「所以云沛,你的人生,该怎么走就怎么走,不要为我而改变,我承担不起,懂吗?」 似乎……已经没什么好说了。 她的需求,他没有能力满足;而他能付出的,她说承担不起。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。 沈云沛闭了下眼,默默走向角落,抱起纸箱离去。 她替他开门时,他站在门口,垂眸盯着她握住门把的指节。「你……是不是,从一开始,就没有想过要跟我走下去?」 所以,才会一出现分歧,就那么果断明快地作下决定,把一切分析得条理分明,那么的从容沉着,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 今天的结果,她早就在心里反覆琢磨许久了,他不是笨蛋,不会看不出来。视线往上移,对上她错愕无言的神情,他苦涩地笑了笑。 「我知道你是对的,但是遇上了,却没有办法那么理智去判断得失对错。」这就是爱情,也是他与她,最大的差别。 她不爱他,所以不会挣扎。在他抱着克服所有难关、无论如何都要牵着她的手走下去的决心时,她却是想着,时候到了,就一拍两散。 她从来,就没打算要与他长久。 「原来一直以来,都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。」真难堪,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论。 他转身,头也不回地走了,而她站在门口,发了好一会儿的愣。 回到屋内,她静静坐在客厅,没想什么,就只是放空。 当初买下这间房子时,她是想着,要与某个人组成一个温暖小窝的,后来,沈云沛短暂停留,点缀几许色彩,又清除属于他驻留的痕迹,这个小空间,终究还是只有她一人独占。 沈云沛各方面条件都不符合,她要的他没有办法完成,彼此诉求不同,强撑下去最后只会徒生怨慰,她不想要这样,于是快刀斩乱麻。 但是,她真的没有不舍吗? 他说,她太果决,但是他又怎么知道,她其实是犹豫过的,也曾想过,有没有等待的可能性。但是—— 最终还是回归理性。 严君威难道没爱过吗?但是感情要淡,由不得人。 何曜宇也等待过,最后换来背叛,让爱情最后的足迹,以怨恨划下句点。何苦?还不如一开始就清清楚楚,她不想自误,也不愿误人。 低低叹上一口气,端起他随手搁置的茶杯,就着他的唇迹啜饮,品尝他留在她生命中,最后一点爱情余温。 第六章 一整天,做什么事都不顺手。 剪裁时,量错尺寸,以致整块布料作废。 缝制时,不是拉错线就是缝错工法,看着左右不对衬的肩线,她泄气地彻底放弃,看清自己现下的状态根本没有能力做好任何事。 然后,简讯声响起,她才领悟自己的心神不宁是来自何由。 「你说,今年生日会陪我过。这个承诺现在还算数吗?」 分开一个多月,这是他头一回传来讯息。 孙蕴华迟疑了下,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,很快地又一封讯息进来。 「如果不方便,不必做任何回覆,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。」 心口一阵堵塞,她想也没想,立刻打下:「没有。我答应你了,就会做到。」 怎么说也是最后一次了,就当是给彼此划下一个美好的句号。 「明天早上十点,我在你家楼下等你?」 她看着手机萤幕上的文字,轻轻打下回应——「好。」 隔天,她依约在家中等他,十点到了,门铃声没响。 他是很守时的人,与她相约从不会无故迟到,她又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。 十点半了,门口依然静悄悄。 她开始不安,担心他发生什么意外,起身到楼下等他,出了电梯一面低头拨手机联络—— 铃声在前方五公尺处响起,她循声望去,倚在大楼门口那人,看完手机后抬头,目光与她相遇。 「怎么不上来?」话一问出口,心里便有答案了。 她都已经将他的私人物品打包封箱,摆明要清除所有他存在过的痕迹,他再不识时务,也知道不该任意闯入不欢迎自己存在的空间,徒增他人困扰。 瞬时间,场面有些乾,无言片刻,他别开脸,默不作声地打开右侧车门让她进入,再绕回驾驶座。 平稳上路后,车内始终环绕着沉窒僵凝的氛围,谁也没开口打破沉默。 如果是这样,何必再约这一遭呢?这并不是她的本意。 于是,她挖空心思找话题,刻意重复去年说过的那句话:「今天你生日耶,干么臭着一张脸?」 沈云沛瞥她一眼,领情地轻扯了下唇角。 她松了口气,随意打量了下车内。「这车哪来的?」 「向表哥借的。」 「没事借什么车?」以前不是机车骑了就来,两顶安全帽就解决,穿越在大街小巷也不必烦恼停车问题。 沈云沛意味不明地投去一眼。「这才是你的生活模式不是吗?」 孙蕴华讶然,好半晌才意会过来。他将那句「生活模式不同、经济条件不同」过度解读了。 想开口解释,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,他淡淡地又道:「你配合了我一年,我配合你一天,怎么算也是我赚到。」 「云沛……」 「我知道事实不会因此而改变,但是至少今天,暂时忘记我们之间存在的差距,可以吗?」 等到了她的默然颔首,他这才将视线拉回,专注于前方路况。 没有告诉她的是,离开她住处后,他连续几晚难受得无法成眠,反覆想着她的话。原来,这段时日以来,他所以为的快乐,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认定,大学生的恋爱模式与社会人士的交往,终究还是有差异的。 陪他逛夜市、尝小吃,她态度一直表现得很自在,于是他就自以为是,认为她也喜欢,至今才恍悟,那只是她的迁就与体贴。 她一柜子的性感裙装,与他出门从无用武之地,只能将美丽的长腿包裹在长裤下;发型设计得再美,只会被安全帽压坏,到后来她能变换的造型选择也就只有那少之又少的两、三种一身淡雅的香水味,出了夜市只剩油烟味;她甚至,不曾收过他一束代表倾慕与追求的玫瑰,满足女性虚荣…… 这些他从来没有想过。 「云沛,我们要去哪里?」 「杀人弃尸。」他不冷不热地回了句。 「……呵,你好幽默。」 「你就那么肯定,我不会由爱生恨?」这种情杀事件,翻开报纸每天都有,她是哪来的信心,认为他不会走向偏激? 她笑笑地回道:「性格的养成,不是三两天就能改变的。」 对他的认识更不是三两天,他与他的母亲一样,温润厚道、宽以待人,这点基本的信心她还有,否则今天就不会答应跟他出来。 「竹子湖。现在是海芋产季。」停了会儿。「还是你有其他想法?」 「没。今天你是寿星,你决定。」 由于不是假日,上山人潮没有想像中的多,沈云沛停妥车,僵默了下,率先走在前头。 以往,他会伸手来牵她。 孙蕴华走在斜后方,望着他僵直的背影,将空荡荡的掌心紧握成拳……她心房莫名一阵酸疼。 她几个大步上前,主动探手握住他。 他微讶地望她一眼,缓缓松开拳,五指牢牢回握,眸光柔了柔。 「为什么想来竹子湖?」 「只是突然想到,我好像从来没有送过你花。」他还是不喜欢玫瑰,总觉营造出来的气氛太刻意,左思右想,想到这个替代方案。 他指了指数不尽的海芋花田。「喜欢哪一个?你自己挑。」 沿路走马看花了一番,她指着前方某一区。「那里,开得又多、又漂亮。」 沈云沛二话不说,换上雨衣雨靴,全副武装上阵,回头时才发现她也跟来了。 「你下来做什么?」万一弄脏怎么办?枉费她打扮得那么美,时尚名媛瞬间成村姑。 「我没采过海——啊!」话都还没说完,整只脚陷进泥泞里拔不出来,一个重心不稳倒栽葱,跌进他怀里,沈云沛没稳住,一屁股跌进花田里。 「这下好了。」还没采上半朵,倒先弄得一身泥。 不过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,反倒笑得很开心,他伸手拂拭她脸上溅到的少许泥水,静静凝视眼前这张欢颜。 他们之间,不是只有迁就与配合,还是有真心的欢悦,对吧? 他倾前,浅浅碰触柔唇,而后深吻。她双手回应地环上肩膀,在繁密的海芋族掩下,与他热烈拥吻…… 晚上,沈云沛在餐厅里预先订了位,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如此气氛讲究的地方进餐。 中途,孙蕴华离开了一下,补完妆回座后没多久,就听表演台上的钢琴演奏者对着麦克风轻轻说:「有位来宾孙蕴华小姐,请我们弹奏一首生日快乐歌,要祝沈云沛先生,二十二岁生日快乐。」 他讶异地望去,她微笑举杯,以唇形无声说了句——生日快乐。 餐厅临时找来六寸的小蛋糕,形式上吹蜡烛许了愿,留下两小块蛋糕当餐后甜点,其余请侍者分送给其他来客。 「你真的,希望我快乐吗?」 孙蕴华默然,答不上话来。 一年前,她能追问他的生日愿望,一年后,却不能了。因为不确定他的愿望,自己有没有能力成全。 用完餐,他们牵手漫步在街道上。随着夜的悄寂,他们之间也逐渐沉寂,白日的欢悦气氛点滴消融。 他仰头看了看,提议:「去坐摩天轮吧!」 然后,也该为这一天划下句点,正式与对方告别了。 过程中他异常沉默,一句话也没有多说,依偎着彼此看高度爬升,然后在制高点,突然开了口:「谢谢你今天还愿意陪我出来,这证明你不是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。」 他用力抱了她一下,又松开。「以前,我曾经想过,以后有喜欢的人,一定要带她来坐摩天轮,在制高点向她告白,然后吓她:「你不接受我就把你推下去。」 这句话,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,但你一定知道。蕴华,我真的很爱你,全心全意,毫无保留,往后还会不会这样去爱另一个人,我不知道,但是这一刻,我是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我所能付出的。」 顿了顿,他偏过头,见她一脸纠结,忍不住失笑出声。「你放心,我不会真的把你推下去。」 「……」 「开玩笑的。我是看你表情那么沉重,轻松一下。」 但是孙蕴华笑不出来,也看清他眼里根本没有笑意,那笑是硬挤出来的。 他将她的手,握得那么紧,根本就不舍得松开,眼神彷佛无声在问:能不能,在我身边多留一会儿? 明明都握得那么紧了,还是指尖发冷,以往他的手,一向都很暖。 她心口一疼,张臂拥抱他,他立刻紧紧回搂,低头找到她的唇,激切拥吻。 好半晌,困难地打住,移近她耳畔,哑声询问:「可以吗?」 他吻得那么深、那么狂,她哪会不懂他的意思——「好。」 他们从进了饭店房门,就热烈缠吻起来,衣服沿路丢了一地,除了最初那一回,几乎不曾如此迫不及待过。 差一点,等不及上床便就地做了起来,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,做好防护措施,才在床上进入她。 热热烈烈做完第一回合,他稍做清理,抱着她调整呼吸。 孙蕴华枕在他臂膀上,闭着眼休息,为下一回合做准备。根据过往经验,他很少一次就放过她。 果然片刻过后,他徐徐亲吻颈肤,圈在她腰际的手滑动起来,一手探向床头抽屉,摸索到他要的物品,迅速为自己打点好,迎向她展开第二回合。 第二回,他总是会做得特别久,有时做到她腰也软、腿也酸了,呻吟求饶他才肯放过她。 他清楚她所有的敏感点,懂得怎么挑惹她,能让她在强烈的欢愉中呐喊哭泣,然后他会俯身,怜惜地轻轻吮去芙颊上的泪痕。然而这一回,他特别失控,完全无视她的求饶,逼得她崩溃呻吟,猛挑她的致命点袭击,激烈得像要捣碎了她,揉入体内,再难分彼此。 结束这一回,她已经完全虚脱了。 沈云沛弯身清理时,动作停滞了下,面有愧色地抬阵望她。 「怎么了?」 「饭店提供的保险套……品质不太好。」 你有脸怪人家的品质吗? 孙蕴华脸色青了青,终究没去吐槽,一脸奇怪地反问:「你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事了?」 「我没有不在意过。」对上她质疑的目光,他躺回她身侧,这才坦诚自己过往那道卑劣的小心机:「我不是自私得只求自身欢快,不懂保护女生的人,那是……是在赌,赌我们的缘分深不深,如果能有些什么,我们这辈子都扯不完了。」 那个「什么」,孙蕴华当然明白,除了错愕还是错愕。 她没料到他竟是怀抱这种心思,才二十出头,居然连当小爸爸都不怕,他究竟是多想跟她扯上关系? 「你疯了!」 他笑了笑。「或许吧。」从遇上她开始,理智就没有正常过,他承认自己爱得很疯狂,不惜耍弄小人心思。 只可惜,这只证明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浅薄,再怎么刻意,也强求不来,他们最后,终究只能成为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。 一旦要分开,再遗留下什么让她独自承担,那就真的是混帐到不可原谅了。他张手将她搂回怀间,温存拂吻。「再让我抱一下,晚点送你回去,路上再找间药局帮你买药。」 「不用了,我安全期。」 她很常用这句话搪塞他,他也从没怀疑过,只是…… 「你生理期有点乱,找个医生检查看看好不好?不要让我担心。」说很多次了,她总是左耳听右耳出,没放在心上。 「你不是说,接下来想要结婚,生几个小孩,组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吗?生理期不规律,不太好受孕,你听见了吗?」 「……」都要分开了,还这样殷殷叮咛、关怀依旧,她有点招架不住,鼻头泛酸。 「蕴华?」没等到她应声,他低头,瞧见她红红的眼眶。 她明明,对他不是没有留恋的,为什么一定得分开? 「真的不能再试一试吗?」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。「你想结婚,我们就结婚,不一定要出国进修才有未来,路是人走出来的;或者,你坚持要我去,我就去,请你再多等我几年,我保证无论多忙,一定每晚上网视讯、跟你保持联络,找时间回来看你,就算你最后还是等不了,我也不会怪你,总之、总之……」 孙蕴华定定凝视他,慌急地想表达什么,却落入词穷的窘境。 连他都清楚,这有多么牵强,却还是死死撑着,她光听都替他觉得累。 感情已经成了他最沉重的包袱,如此患得患失,又怎么有心思全力去冲刺他的未来? 放不开翅膀,是无法飞翔的。 沈云沛被她瞧得心虚,弱了嗓,低嚅道:「一定还有变通的办法,不要这么快就放弃——」 「云沛。」她冷静地打断他。「我不可能等你,即便你不出国念书,也不会有什么不同。知道我为什么说,你的牺牲,我承担不起吗?我对你的感觉没有那么深刻,至少不足以让你赌上人生来坚持,你这样我受之有愧,真的不值得。」 他静默了,无言望她。 「这件事,我原本不打算跟你说的。我前男友……有复合的意愿,除了爱情以外,我们还有多年的交情,要修捕裂痕不是太困难,我有在考虑。 「云沛,就算我想结婚,你也不会是适合的对象,你妈会同意吗?你能闹家庭革命,不代表我要委屈自己接受一桩不被祝福的婚姻,君威他……各方面条件都比你适合太多。」 说完,是一阵长长、长长的沉默,静得——连呼吸都觉困难。 沈云沛松开手,不吭一声地起身穿衣。 她悄然审视他僵直的动作,心知这话太狠,必然会伤到他。 「其实……我知道。」他嗓音低哑,困难地挤出声。「我知道你不爱我,从一开始就知道,但我总是想,再多争取一点时间,一定可以让你更喜欢我,一点一点增加的喜欢,久了,总会变成爱情。但是——我真的没想到,我只是你的选项之一而已。」 说穿了,自己不过是她二选一的选择题里,被刷下来的淘汰品。 对比自己的全心全意,到了最后还想努力挣扎出一线希望,就觉得——自己好蠢,既痛,又难堪。 「你应该早点让我知道,这样——我今天就不会让你为难,耽误你一整天的时间来陪我。」 「云沛……」 「你放心,我就算比你小七岁,再不懂事也还懂什么叫好聚好散,今天之后,我会彻底从你生命中消失,不必担心我会纠缠你。」 「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」 「不是吗?」她可以不说的,但是她说了,不就是想让他彻底死心吗?「我只是小你七岁,不是没脑子。」 「……」明明说了今天不提年纪,他却刻意放在嘴边一提再提,也不知究竟是讽人还是自嘲。 一时之间,她也不确定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,一军将下去,是两人的死棋,连想好好道别,都没能够。 默然起身穿回衣物,他一路安静地送她到家门前,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。 「云沛……」她想说点什么,才刚伸出手,他几乎是立即地侧身避开,连片衣角也没让她碰着,于是她便知道,什么都不必说了。 望住他漠然的侧容片刻,轻轻叹息,打开车门。 「如果这是你想要的,我只能用最后残余的一点风度,祝你得偿所愿,婚姻幸福,就这样。」他们,真的也就只能这样了。 他拿出手机,当着她的面将属于她的那个号码删除,表达他的决心。 或许这样,她会比较放心吧。他自嘲地想。 一待车门关上,他立即开车离去,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。没道再见,也不须再见。 在往后长长的六年,彻底断了音讯。 第七章 绵绵阴雨,扰得人心浮气躁。 沈云沛从商品架上取来一瓶矿泉水、一打提神饮品,目光瞥向左侧的杂志区,看在封面人物是昔日旧识的分上,捧个人场翻上几页。 什么烂周刊,一点素质也没有,连这种花边新闻也报,是没东西可以写了吗?以为全世界都对这种桃色八卦感兴趣? 谁会想知道严君威又劈了谁、正宫又有多落寞凄伤,干他屁事!这种垃圾文字,他一毛钱都不想花。 将杂志丢回架上,拎着购物篮到柜台结完帐,走出便利商店,外头那阵要大不大、要小不小的雨还没下完,下得心情快烦死了。 他索性在店家提供的座椅前坐下,拆开刚买的烟,吞云吐雾起来。 都六年了,这六年间的变化,不可谓不大。 她曾经说过,想要结婚了,所以才没有办法等他,既然她渴求的,他没有一样满足得了,那也怨不得人家现实,有一段时间刻意留意台湾媒体杂志的报导,严家在台湾也算说得出名号的企业,严三公子的婚讯不会悄寂无声。 结果,得到的收获只是对严君威的桃色新闻如数家珍,那人交往过几个女朋友,他搞不好比本人还清楚。 他一直都没有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,是发生变数还是其他,不得而知,可以确定的是,她还单身,并且隐忍男友不时的出轨。 撇开感情事不提,她在工作上的表现倒很亮眼,完全朝自己的梦想迈进,成立个人工作室,有了自己的品牌,几场成功的发表会让她的名气水涨船高,不少企业在争取品牌代理权。 他在英国已经有稳定的工作,之所以会在一年前回到台湾,只是因为双亲年迈,身为人子,不该长期滞留海外。 比较意外的是,一天到晚想关店的表哥,居然还把店开着,有一回去叙旧,看得出对方有意想探问关于他对旧爱的想法。 他根本连提都不想提就直接把话题带开。无论她过得好不好,都不是他能过问的,就像当年他说过的那样,人年少时总要蠢个几次,就当是鬼遮眼,过了也就好了。 很多心情,无论当时多纠结,如今也早该云淡风轻。 真的,他对外表现得就是这么淡定,一副快想不起「孙蕴华」是谁的模样,连他都想给自己打一百分! 只是——见鬼的云淡风轻咧!骗骗外人还可以,他要真有嘴上说的那么豁达,早成仙了。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,接触到与她有关的讯息心情还会受影响,绝对不是对初恋对象还旧情难忘什么的,纯粹就只是不爽,真要深究原因的话,大概——因为她没有他以为的幸福吧! 如果她过得好,如当初所言那样,组个小家庭、生几个小毛头、有一双稳定安全的臂膀供她依靠,那至少证明她当初的选择英明又睿智,他被出局得有理,也不至于那么不甘心。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,一个成天闹绯闻、老让她伤心、害她一天到晚被记者追着问「有什么感想」的男朋友……她情愿选择过这样的生活,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,被他全心全意对待,他到底是多烂多委屈她? 用力吸了口烟,再将满肚子的垃圾情绪随着烟雾重重吐出,然后,他觉得老天爷应该是想考验他的EQ吧,那抹冒雨奔进骑楼的倩影,他单单用眼尾余光都认得出来。 见鬼了,台湾是有这么小吗? 回来一年,街头巷尾从没遇到过,知道她在哪里,回台湾后也从没想过要去找她叙旧,他们有什么旧好叙?大抵也就一段莫再提的奸情而已。 已经被人瞧得有够扁了,他再不顾自尊,也不会再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,就像当年说过的,真遇上了也不会打招呼,免得被认为他在纠缠不休。 于是,他没作任何反应,保持原来的姿势抽他的烟,打算抽完这一根就走人,千山我独行,不必相送! 孙蕴华拍拍身上的水渍,不经意回身,那闯入眼帘的身影,一瞬间让她以为自己眼花了。 他坐在椅上,岔开双腿,肘弯靠在膝上,拧眉望向雨幕的神情,似是对这下不停的雨有些不耐烦。 是沈云沛。却又不太符合她记忆中的沈云沛。 那个人,性情温润,很阳光,很青春,而且——不会抽烟。眼前这个人,展现出的是很MAN、纯阳刚的男人味,冷毅的侧容,突显出几分淡漠与疏离。 她不晓得,原来他不笑时,看起来会这么遥远,难以亲近。 「你还要看多久!」 那双深拧的眉目对上她,他承认他定力不足,没办法跟她玩无声胜有声的游戏。 原来他早发现她了,却没上前来打招呼,是还在介意她临别前那些话吗?「什么时候回来的?」 「有一段时间了。」不过没有跟她交代的必要。他随意补上一句:「重要吗?」 「你没有去找你表哥?」 「有。那又怎么样?」他有些不耐烦。问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,到底是想表达什么?对啦,他会找所有人,就是不可能找她,别忘了,他这可是按她的意思去做,从此老死不相往来! 「没事。」她垂眸,轻声道。 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,那就没事了。 「你——」她连连打量他。「过得好吗?」 分别太久,曾经极其亲密的人,让她有种违和的陌生感。 「你看我的样子像好吗?」 不太好,他有自知之明。工地用安全帽还搁在一旁,一身的脏污,裤管还沾了已干的水泥痕,对比她一身剪裁合宜的裙装,完美的妆容完全符合时尚趋势,一整个就像刚从镁光灯下走出来的高雅名伶…… 真强烈的对比,完全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,任谁也不会觉得他们有任何关系。 六年前他配不上,六年后看起来更是天壤之别。他只能说,他实在佩服老天写剧本的功力,这么有哏的巧遇祂老人家都写得出来。 是说……他是不是该自卑自惭、自怜自伤,一副无法坦然面对她的模样? 偏不要。 也不知是做人太坦荡还是带点耍故意的成分,他轻嘲:「我在工地打杂,什么都包、什么都干,没办法,生活就是这样。」 她神色僵了僵,困难地吐出声音:「我以为……」 「以为什么?出国进修就一定前程似锦?别呆了,喝几口洋墨水,不见得就高人一等!看过太多偶像剧的女主角牺牲奉献,放手让男主角离开,最后打拚出一番成就回来,再加一场雨幕中浪漫唯美的重逢……说实在的,我在旁边都笑到肚子很痛,还好你没有这么自以为是,不然现在的场景都不知是婊到你还是我。」 「……」她再迟钝也知道,沈云沛并不乐意见到她,由字字带刺、隐含嘲讽的言行中就察觉得出来。 「不用一脸怜悯,我生活还过得去,吃得饱穿得暖,也还没到落魄潦倒的地步。」他捻熄烟屁股,起身走向她。 「不知道能不能说「很高兴见到你」,不过——还是后会无期吧。」他伸出手,本想展现一点基础社交礼仪,见她怔怔地望着他手掌,上头还有残留的油漆痕迹,他很快收回手。「算了,还是别把你弄脏,画面看起来一整个不搭调。」 他转身一手捞安全帽,一手拎购物袋,直接冒雨奔向对街,没留意到她扬起的手,尴尬地僵在半空中。 她目光追随而去,定定凝望那道宽阔的肩、挺拔的身形,六年,足够让一个帅气的阳光男孩,蜕变成稳重昂藏的成熟男子。 思及那双曾经秀气修长的指掌,以往牵住她时,觉得温润而柔暖,如今那指节分明、带些薄茧、明显劳役过的厚实掌心,无论是包覆住哪个女人的手,都能带给对方无比的信赖与安全感吧? 明明在许多细微处,与过往隐隐有些不同,却又觉得,那还是沈云沛,她认识的那个沈云沛。 温暖、诚挚的沈云沛。 虽然,他已经不再对她笑,筑起厚厚的防护墙。 孙蕴华后来想起,与沈云沛相遇那附近似乎有工地在施工,她特地上网查了一下,他那时说的,她一个字都不信。 于是她知道那是颇知名的建商,也是颇受重视的年度大建案,最近广告打很大,以往没特别留意,现在才在建案介绍里看到建筑设计师的名字—— 沈云沛。 果然通篇胡诌。 「我才不相信你会抑郁不得志。」轻轻抚过电脑萤幕,让那熟悉又亲密的名字滑过指尖。 半掩的房门被推开,她偏头,看见抱着玩具模型的小小身影站在门边,她笑着招招手。「来,若若。」 男孩得到母亲允许,缓步走到她面前。 她关了笔电,将男孩抱到膝上,双臂轻轻环住。「若若,你想不想见爸爸?」 想吗?男孩抬头看她,又低下头思考,想着想着,没有答案,便忘记再抬起头回覆母亲的问题,迳自玩起模型。 孙蕴华也没为难他,放他爬到床上,睡前玩一会儿他的小模型。 不知是遗传还是后天诱导,小时候想让若若对父亲多一点认识,拿世界各地的知名建筑图监给他当睡前故事书看,告诉他:「这是爸爸喜欢的东西喔!」 未料,倒不小心培养出孩子对建筑美学的天分,别的孩子积木乱堆时,他一不小心可以堆出巴黎铁塔。 孩子玩累了,蜷窝在床上,显然已进入半入眠状态。她悄悄上床,侧卧在孩子身后,轻轻拍抚。「有机会的话,就让你们见见面吧!」 虽然,以现阶段而言,孩子可能体认不出什么特别的意义。 但,儿子身上有一半的骨与血,是从那个人身上传承而来,孩子不能不知道自己的根,当初没主动说,是不想以强迫中奖的方式硬塞给沈云沛接受,已经断了联系,就不适宜再去徒增他的困扰。 但是相遇了,避而不谈又是另一回事,那形同欺瞒。 她亲亲儿子的睡容,心里已有决定。 如果下回还有机会再见到沈云沛,那就告诉他吧! 然而,她没有预料到下回的见面会快得如此措手不及,而且不必她说什么,他就自己察觉了。 那天,接到幼稚园打来的电话,说儿子在游戏室不慎跌伤了,她急忙赶到医院急诊室,儿子额上缝了十多针,已经睡着了,目前看起来暂时无大碍,需要在急诊室躺二十四小时,观察有无其他后遗症。 她了解完伤势,转而向园长询问意外发生经过。 「游戏时不慎跌倒?我们家若若是个好静的孩子,基本上不太可能玩到跌倒。」整个说法漏洞百出,加上园方说词闪烁,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。 「这……我们也不是很清楚,当时老师也不在,可能孩子顽皮吧,大家玩在一起失了节制,年纪太小,这些磕磕碰碰要完全避免是不太可能的。」 「园长,我现在不是要求偿还是追究什么责任,你们不必一直避重就轻,身为一个母亲,想了解孩子受伤的前因后果,这要求并不过分。」 「孙小姐,我知道你很心急,可是这真的是意外,若若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,我们……」 「那么,调录影带来看吧。」中间的拉帘突如其来地拉开,她回眸惊见沈云沛不晓得在那里听多久了。 「该不会连相关的录影设备都没有吧?园长,你们放一群小朋友在游戏室里玩耍,没有老师在场关照,也没有录影设备监看,然后造成孩子受伤,园方一问三不知,这——」他在最让人想像无限的地方停顿下来,意味不明地投去一眼。 园长冷汗滑落额际。「您是?」 「孙小姐的朋友。不过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,孩子怎么伤的,还请园长给个稍微明确些的描述,我们会很感谢。」用词说得很委婉,表倩却是无庸置疑的强硬,摆明了绝不让人含糊过去。 「就……听老师说,是小孩子不懂事,觉得若若耍孤癖,都自己一个人安静在角落玩,不理人也不说话,很奇怪,常常会欺负他,然后……」 孙蕴华气得发抖,她的孩子在外头被欺负,园方竟只字不提,出事还想粉饰太平,将一切怪罪于她儿子太顽皮…… 她气到完全说不出话来,倒是沈云沛一字字冷沈地吐声:「然后你们明知道有这种情形,却没有教育孩子与人相处应该有的正确态度,现在出事了,园方怕惹麻烦,千方百计压下来,这就是你们要教育孩子的价值观、人生观?做错事只要躲在有力人士背后,完全不必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?」 「我……」 「不必我!叫那个肇事的孩子过来向伤者道歉,让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!后续该怎么处理,等蕴华情绪冷静一点会再跟你们谈。」 园长被他训得哑口无言,把人打发走后,立刻得到隔壁病床支持者的掌声:「老大,你好帅!」 他冷冷回道:「你不错啊,还有本事耍嘴皮子,我说过什么?工地安全给我摆第一,再耍帅嘛,命不想要了是不是?」 于是,隔床患者垂下头,一脸俗辣地把帘子拉上,逃避现实。 沈云沛这才拉回视线,问她:「中午吃了没?」见她摇头,又道:「我要去帮同事买午餐,顺便帮你带点吃的回来。吃面还是粥?」 「……粥。」 「好。」 沈云沛走后没多久,又见中间的隔帘拉开,有人在探头探脑。 她看得好笑,问道:「你为什么那么怕他?」 「不是怕啦,是服。」那伤了脚的工人,一点伤患的样子都没有,话匣子一开,精神超好地跟她聊起来,挖心掏肺什么都说。 不能怪他表现得像个龟孙子,大家都很服沈云沛,连五十多岁、这行干了二十多年的工地主任都听他的。 「是吗?他跟我说他是工地打杂的,不像你说的这么威。」她打趣道。 「这样说也没错啦,他确实什么都得管,什么都会做。」 沈云沛不像他们看过的那些建筑师,穿得体体面面,拿设计图指挥东指挥西,而是每回到工地监工,很多事情都不指使人,直接自己挽起袖子做,比工人还像工人。 虽然年纪还不到三十,刚开始大家有点看扁他,后来就慢慢发现,他处理事情很有方法,快、又有技巧、魄力更是不输人,就像刚刚那样,超帅。 能文能武,凡事带头做,又懂得将心比心的人,相处才一年,大家都很敬服他,也从一开始「沈建筑师」的敬称,到最后很随兴喊「老大」,明明就一堆人年纪都比他大。 目光瞄到沈云沛回来,赶紧又缩回去装虚弱,不敢再长舌。 沈云沛将便当打赏给隔壁,再将粥打开,放上汤匙才递给她。「快吃,等一下才有精神照顾孩子,我有工作要忙,等同事的家人来以后,我就要走了。」 「喔。」她心不在焉地吃粥,一边瞄他。 虽然下定决心,下回见面要告诉他若若的事,可是真要开口,还是有一定的难度。 正模拟着该如何启齿,一串开场白在脑海里删删改改还拿不定主意,他倒是先问了—— 「都不知道你有孩子了,跟严君威生的?」孩子看起来瘦瘦弱弱,好小一只,像才四、五岁。他拉好被子,顺手去翻患者手上的病人环。「叫什么名——」 孙蕴华看他的表情,就知道他发现了。 他目光沉沉地望过来。「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?」例如,这上头的出生年月日那一类的。 以上头的日期往前推算到他生日那天,完全吻合,除非他一离开她就立刻跳上严君威的床。但如果是严君威的,他们不会至今还没有结婚,除非她当时还有第三个选择没告诉他,否则这个孩子九成是他的。 她回应得也很干脆。「如你所想,他叫孙容若,今年六岁,是我跟你的儿子。」 他闭上眼,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,再睁开。「为什么不说?」 「我知道以后,有试着想告诉你,可那时你已经不在台湾了。」 「你有很多方法可以用,要我教你联络人的技巧吗?」这些都是藉口,她如果有心要找,不会找不到。透过他表哥不能联系吗?他只是出国,又不是人间蒸发!那种感觉……很不爽,甚至盖过得知自己当了爸爸的喜悦。 他以为自己只是条件比严君威差、不符合她理想的择偶条件而已,没想到在她心中的地位与评价会差劲成这样,就连有小孩都宁可独自承担。 「如果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,何必生下来?你不是要嫁严君威?莫非他玩太凶,不能生了?」 孙蕴华评估,这时再多爆一条,她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? 他脸色实在太难看,而且超痛恨偶像剧女主角自作主张的白目行为,说了……只会让他更不谅解吧? 「不……不是,有问题的人,是我。你知道,我高中时出过严重的车祸,那时医生就有告知,我未来的受孕机率只有一般人的十分之一,而且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递减,我早就不抱任何能怀孕的希望了,发现有若若的时候,我真的很惊喜,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当妈妈的机会,所以……」 所以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,她都会生。 还以为她对他多少有点眷恋,这女人真会泼他冷水。 他扯唇低哼。「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强。」十分之一也让他朦到。 难怪她对他半吊子的避孕方式毫不担心,老用安全期搪塞他。 孙蕴华看他绷着一张脸,实在无法看透他究竟心思为何,对若若又抱持什么样的想法…… 「你是因为这样,才没嫁成严君威?」 「……」 他直接当是默认。「所以现在,也不是那样的关系?」 「……不是。」 就说那些八卦杂志都是垃圾!浪费他的时间和金钱,还不如去读《唐诗三百首》,起码可以增益国学素养。 「以前我不知情就罢了,现在知道自己有个孩子,除非是畜生,否则不可能不闻不问,你既然要生下他,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遗症——很抱歉,你恐怕这辈子都得忍受我。」就像他当年说的,彼此之间有个斩不断的血缘牵连,这一生都会扯不清楚。 「你、你的意思是……」 由她惊疑不定的神情中,沈云沛好笑地看穿她脑中转的荒谬想法。「要我提醒你吗?你那个偶像剧也演过八百遍了。为了一个儿子,连终身都赔上去,代价也太大,我还没蠢到那种地步。」 只是被通知中奖而已,领取时没必要连庄家都绑回去吧? 「那……那就好……」她已经不知道该回应什么。以前那个为她燃烧一切热情的沈云沛,已然不复存在,她知道人都会变,感情也不会始终如一,可是看他用那么不以为然的口气否定她,心还是会隐隐刺疼。 「我现在心情有点乱,等我理出头绪,会再找你谈谈。你现在住的地方,还是没变吗?」 「没有。」接着补上一句:「手机也一样。」 彼此迅速交换了手机号码,他只留下一句:「晚上会再过来。」便转身离开。 孙蕴华腿软地跌回椅中,叹了口气。 是她把一切设想得太乐观了吗?还以为过去那么想有孩子、频频算计她,知道自己真的如愿让她有了小孩,至少会有一点点开心,可是…… 还是不一样的吧?以前爱着,孩子的存在会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牵绊,如果已经不爱,那种断不了的一世牵绊,只会成为困扰。 她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离开过他,很认真、很专注地审视—— 他,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笑容。 第八章 你曾经说,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对等,从一开始,你就已经很爱很爱,而我只是喜欢而已。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。 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小男生呢?那种疯狂的迷恋,对我而言太青春、太热血了,年近三十的女人,实在不太适合演出这种戏码。 因此,我从一开始就否决了这个选项。接受你的好,也回报你要的拥抱与体温,是我能为我们之间找到的平衡点。我不知道那样燃烧的热情,几时会降温,不过我没有怀抱过期待,所以不会太失望,就只是等着,等哪一天激情冷却。 只是我没想到,我们能走在一起这么久,某天不期然回头一望,发现竟然已经超过我和君威交往的时日。 甚至,为了走更久,你什么代价都愿意付。 这真的太疯狂了,我大了你将近七岁啊,云沛!现在的我正娇美如花,你少不经事,荷尔蒙作祟,会有这样的迷恋不奇怪,但是以后你会遇到更多条件更好、更适合你的女孩子,而那时的我,你还会想再多看,眼吗? 这样有没有让你清醒一点了?不要那么冲动,你会后悔的。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内心的感觉,这让我很害怕,压力很大,你知道吗?虽然你母亲并没有说什么难听话,但那当下,我内心其实羞愧得快要无地自容,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,才能让自己维持表面上的镇定。 我不能不让你走,或许这会让你不太谅解,觉得我太轻言放弃,但——无情就无情吧,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,好好去做你应该做的事,这样就行了。 你离开以后的某一日清晨,我冻到醒来,发现被子让我踢到床底下去了,以前你还在的时候,都会抱紧我,不让我冷着。 也不知是不是初醒时血压低还是什么的,情绪一整个糟糕,也不晓得在委屈什么,在床上抱着脚放声痛哭了一个小时,眼睛肿到要冰敷才能出门见人。 后来,我终于发现自己最近常常情绪失控的原因——我怀孕了。 难怪荷尔蒙失调,都不知道自己在走哪门子忧郁路线。 再后来,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。再如何自欺欺人,也改变不了,这是典型的失恋症候群—— 云沛,我想你。 虽然觉得荒谬,但——不想、不面对,不代表就不会发生,我还是爱上你了,就像你说的那样,一天增加一点的喜欢,累积很多很多,多到无法承载时,就变成爱情了。 如果告诉你,你应该会不可思议地望着我,说:「你会不会太迟钝了?」 是啊,好迟钝,居然分手了,才敢承认,原来我早就动心,不知不觉爱你好一段时日了。 我不相信爱情——应该说,我不相信永恒的爱情,这你是知道的,即便是现在,爱着你的此刻,我还是不相信,什么天长地久的神迹。 但是那一夜,我一遍遍地回想,从初识开始,每一幕与你相处的画面,都一一闪过脑海,你的全心全意、你的义无反顾、你毫不矫饰的热情…… 被人这样爱着,很幸福。 所以云沛,我为什么不陪你勇敢赌一次?赌一个你不变,我也不变的可能,赌你说的那个属于我们的未来。无论最终结果如何,至少无憾。 我去你的住处找你,但房东说,你已经毕业,退了租。 我也去你表哥店里找过你,他说,你已经离开台湾了。 我想,既然事已至此,至少能让你稳下情绪,沉稳地一步步朝自己的未来迈进,这原就是我最初的目的,那么此时再去扰乱你的心绪,便不适宜了。 于是我告诉何曜宇,请他代为转达—— 「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我,会不会笑自己太傻气天真,但是这一刻,我想相信你,相信爱情也能恒久。云沛,我等你。」 这是我和他的约定,等哪一天,情况允许了,你主动提起我,并且不改初衷,那么,请他告诉你这些话。 也许三年、五年,也许更多或更少,但是当我们再见面的那天,云沛,你真的还会爱我吗? 沈云沛晚上再来医院时,孙蕴华趴在病床边睡着了。 稍早用手机联络时,有说他会带晚餐过来。她告诉他,刚刚医生有来替若若做些检查,应该没什么事,明天就可以出院。 若若是醒着的,张大眼好奇地看他。 他放下手中的提袋,在嘴边比了个「嘘」的手势,无声无息靠近他们。 「嗨。」他用嘴形和眼神交流。 孩子看了看他,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,好无聊地玩被单。 好吧,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空气了。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,确实没办法期待孩子太热情的欢迎。 他伸出食指,点点纤细的肩吸引对方注意,献宝似的一一拿出提袋里的食物来当诱饵。 他没当过父亲,更对孩子一无所知,不晓得他儿子喜欢吃什么,沿路看到什么都买一点,不小心就塞满一大袋,然后愣愣地看着那一袋子食物,觉得自己的行为好白痴,但又不讨厌这种宠溺的笨蛋行为,隐隐泛着甘之如饴的甜味。 原来这就是当父亲的感觉,想把全世界都送到孩子面前,还深怕给得不够。若若看着满桌的食物,考虑了一下,指向车轮饼。 原来和妈妈一样,爱吃甜食啊。 沈云沛无赖地硬挤过去跟人家装熟,将儿子扶起,安置在胸前环抱着,一口口喂食。 「头会晕吗?」 若若被抱得不大自在,想躲开,但无耻的大人以食物要胁,他又太想吃红豆饼,只好勉为其难待在他臂弯,而且还不回答就把红豆饼拿好远。 他只好摇头。「不会晕。」 「宝贝,你声音真好听。」轻轻的、软软的,简直是天籁,他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,一时龙心大悦,再赏颗芋泥馅料的车轮饼。 孙蕴华醒来的时候,就看见他们哥俩好地靠在一起分享食物,儿子表情看来不太乐意又躲不掉,而某人玩小孩玩得很乐,完全没有欺负弱小的羞耻感。 他随意瞥她一眼。「饿吗?我买了一点东西,你自己看要吃什么。」 这叫「一点」吗?她看着那一袋分量十足的晚餐,有些无言。 稍晚,他让她先回去休息,明天早上再来接若若出院。 她看沈云沛和孩子相处没什么大问题,心想他们父子也需时间独处,培养一点感情,也就同意了。 隔天,孙蕴华来帮儿子办出院,经过一晚的相处,也不知是习惯了、还是被强迫中奖,若若已经没什么抗拒,安静让父亲抱着,那靠在肩膀上的小脸蛋,纯真可爱得超惹人怜惜。 「我小时候养过一只果子狸,它很不爱给人抱,有一天,我发现它惧高,很喜欢把它抱起来,它就会安分巴在我身上了。」他用谈天气的口吻说道。 「……」那是你儿子,不是果子狸。 她含泪望向儿子,突然觉得若若好可怜,这一晚不知在高压统治下受了多少欺凌。 回到家后,他先将若若抱回房休息,她坐在客厅等待,心知他有话想与她谈。沈云沛出来后,挑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,这种毫无温情、近似谈判的严肃氛围,让她有些不适应。 「若若知道我是谁吗?」 「知道。他很小就看过你的照片,我没有瞒过他。」 沈云沛点点头,这答案让他心里好受一些。 他取出一张纸,往她的方向推去。「这是昨晚在医院拟的,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,如果有什么疏漏之处,我们再补上。」 什么?她困惑地接来,摊开一看,眼前条条列列,全是孩子成长所需的花费,举凡生活费、教育费、保母费、医疗费、保险费……总体结算下来,推算出他每月需负担的抚养金额。 「云沛,我不是想跟你要这些……」她不缺钱,孩子她养得起,告诉他孩子的存在,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思。 「我知道。但是该我承担的责任,不是你说不需要我就可以不做。」 「……」她宁愿,他给她一记笑容,与她分享当了爸爸的微妙心情,而不是这一串冰冷的数字。 角色好像颠倒了。六年前,她太理智,他太感情用事;六年后,他实事求是,反倒是她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梦幻色彩。 「另外,还有一件事我们得商量一下。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到户政机关办个认领手续?」 「你希望若若改姓沈吗?」也是。沈云沛是独子,沈家父母又是传统的人,应该很希望有个孩子能承袭香火。 「是不是从父姓,我并不坚持,只是觉得我们有义务让若若知道他从哪里来,不能一辈子都让人用父不详的眼光看待他。再说,未来我若是另外有了家庭,这道手续可以保障他应有的权益。」 认领手续的意义,是承认这孩子为他所出,未来拥有继承他一切的权利,其余并不会改变什么。 从头到尾,他只谈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,连那么远的事情都为孩子设想周全,却绝口不提他该索取的权利,就连孩子的姓也不强求。 这就是沈云沛,宽厚待人,只谈付出,不论争取,心永远那么柔软。 孙蕴华有些心疼,轻声问:「那,你有没有什么要求?」 「只有一个。每周至少一天,让我有和孩子相处的机会、陪他长大,我希望我这个父亲不只是满足他物质上的需求,也包含心灵层面的互动。」 「好。只要你想见孩子,随时可以过来。」 他点点头,又想起一事。「还有,你考不考虑替若若换个环境?那家幼稚园处理事情的态度有问题,我不相信他们能把孩子教育得多好,也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他们。昨晚我问过若若,他似乎也不太喜欢那个环境。」 「他会跟你表达自己的情绪好恶?」 「用点小技巧旁敲侧击,外加试探、观察,多少感受得出来。」 孙蕴华不无意外。「你、你知道——若若跟一般小孩不太一样吗?」 「感觉得到。」一整晚相处下来,再没神经也晓得不对劲,只是无法确切说明问题究竟在何处。「我正在等你解释。」 「若若从幼儿时期就特别安静,后来我发现不对劲,带他去就医才诊断出他有情绪表达障碍,不认识自己的情绪,也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,也因为无法明确接收到这些情绪层面的东西,他的人际关系一直有障碍,无法与人正常交流,他甚至不知道,妈妈看着他掉眼泪是心疼他,无法安慰、也感受不到我的爱。」 她不敢问,这样的孩子,他会嫌弃吗?无论他付出得再多,孩子都体会不了,更可能一辈子都不懂得怎么去爱他的父母。 沈云沛安静地听着,不发一语,沉思了许久,缓缓启唇:「他不了解那些东西,不代表他没有。他不懂什么叫感情,可是在医院时,看到妈妈累得睡着了,他动作特别轻,醒来自己无聊玩被单,没发出一点声音惊扰到你,你说他不心疼妈妈吗?这世上很多人比若若正常,却不懂珍惜、吝于付出,相较之下,我们若若还强多了。」 一句「我们若若」,瞬间引出她的泪水。 如此亲密共享,也一同承担,她一直一个人,很旁徨、也很害怕,担忧儿子的未来该怎么办,不曾有人分担过她的压力,陪她一起面对问题,在一旁安抚她,事情没有那么糟。 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……」 沈云沛移靠过去,动作有些别扭地伸臂将她搂来,提供肩膀给她靠。「哭什么?还有我在,孩子的未来,我会扛。」 她没应声,将脸埋向肩窝处,尽情宣泄泪水。 以前,跟他在一起,她得时时提醒自己保持理性,因为比起年少的他,她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,但是现在,他沈笃自信的音律太有说服力,好像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,全交给他就好了。 一瞬间,像是多年撑持的坚强骨架全垮了,她只是哭,把情绪全数发泄出来,在他怀里,她可以软弱。 「你以前明明没有这么爱哭……」肩膀都湿一块了,她是还要哭多久? 沈云沛发现,自己没有办法看她落泪,看她肩膀一抽一抽地,他心房也跟着颤动。「不要哭了!」 伸指拂拭残泪,脑海不经意浮现许久以前,某个小学妹跟他说过的话—— 女人的眼泪,其实是一种撒娇行为,相信对方能收容自己的委屈。 是吗?她在对他撒娇?对安心、信赖的人,才会撒娇示弱,她是吗? 他有些迷惘,不太能确定。以前总是以为自己了解她,虽然什么也不曾说过,但是愿意被他拥抱,就是一种感情的回应,如果不喜欢,为什么要让他抱,那么亲密分享体温? 结果,到头来只是他在自以为是。人在孤单、冷寂的时候,也会需要体温慰藉,那和感情什么的浪漫情怀,八竿子打不着。 他再也不要自作多情,那是钻进骨子里去的痛,到现在都还忘不了。 瞳孔一缩,本能地退了退,他不确定自己表露出什么样的神情,也不记得究竟是谁靠近谁,他明明退开了,可是双唇还是自有意识地找到她,缠吮着舍不得放掉。 他太渴望她,明知道只有肉欲的交会太空洞,还是抗拒不住想拥抱,想藉由熟悉的体香与肤触,去抚平这些年来,心灵某个角落不知名的隐隐痛楚。 那是思念,他的单相思。 衣服一件件离开身体,他需索得太激切,而她太配合,急躁中扯落她一排衣扣,指掌握住一方温软。她低吟着迎向他,双腿环上他腰间,于是他理智炸毁,当下完全无法思考,蛮横地撞进她体内。 她哼了哼。「去……房间。」 他缓了下,捧着她的臀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一路做进房里,踉跄倒入床面时,撞得太深,几乎令她失控尖叫。 他再也无法等待,放任情火肆虐,抵死纠缠—— 以前每次跟他做爱,孙蕴华都会有种去掉半条命、骨架快散了的感觉。 有一回,她真的抱怨出口了,要他节制一点,结果换来他愉悦的朗笑—— 「这算是对男人最直接的恭维了。」 她被这不知检讨的态度惹恼,一拳往他胸口揍去。 他欺上前,在她耳畔暧昧低语:「你明明就很喜欢。」 结论是,某人依然死性不改。 情事方歇,她体力耗尽,垂眸昏昏欲睡。 他侧卧着,安静凝视她。 从来没有对她说过,他最喜欢看这一刻的她,欲望餍足之后,浑身泛着迷人的粉嫩色泽,全身放松、毫无防备的倦懒模样,既性感,又纯真,像个单纯而又讨人怜爱的小女孩。 一不留神,他已像过去那样,伸指拂弄长长的眼睫,她似有若无的低吟声惊醒了他,旋即打住这太过温存的举止,将眼眉间的浓浓爱恋收拾干净,起身套上长裤,到阳台抽烟,让心绪沉淀下来。 真不知该为此骄傲还是悲哀,她不稀罕他,真要说哪里让她留恋,也只剩下肉体上的欢快与满足,身体的反应永远是最诚实的。 既然如此,那就顺着走下去,收起她不要的感情,纯粹肉体交流就好,那种感情被掷回脸上的难堪,痛一次就够了,他不打算在同一个地方笨两次。 要是这回,再让她用一脸为难的神情告诉他:「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对象……」他大概会想一头撞死。 抽完一根烟,热情也冷却下来,转身打开落地窗回房时,她已经坐起身,抱着被子望他。 「借你的浴室用一下。」他先走出房门,将衣服一件件捡回来,她的放床边,自己的拎进浴室,然后是冲水声。 跨出浴室门时,他已经将自己打理得整齐清爽,所有她留在身上的气味全都清除得干干净净,完全看不出上一刻还跟她在床上滚,缠得难分难舍。 沈云沛见她还在床上发怔,率先问出口:「你想继续吗?我是指床上的关系。或者,当一次擦枪走火的意外处理过去,以后还是各过各的,唯一的共同交集只有若若?」 孙蕴华一阵愕然,还来不及反应,他迳自接续:「我目前是没有稳定的交往对象,而一夜情那种模式,我又觉得太脏,无法接受跟不认识的人做,这种事对象还是固定些会比较好。」 他两手一摊。「你呢?有对象吗?还是——想继续等严君威?」 「没有,你误会了,我跟君威不是那种关系。」 「嗯。」他淡淡应了声。「所以呢?要吗?」 她懂他的意思,不涉及感情层面,单单就是床伴关系。 好难想像这种话会是他说出来的。一直都认为,对沈云沛这样的人而言,无论几岁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少年,保留对爱情最原始的纯真坚持,绝无法接受无爱而性,是她错估了吗?或者——这就是成长的代价? 眼前的男人,用最成熟世故的姿态,谈论着性爱,让她一瞬间有些陌生。 「你——这些年,有过别人吗?」 沈云沛回眸,旋即讶然失笑。「当然有。我要说我吃了六年的素,你也不会相信吧?」 「我会。」她神情认真,不似敷衍。 他一怔,不自在地别开眼。「那很抱歉让你失望了,我不是什么贞节烈男。最初两年都在忙着充实自己,将心思全放在学业上,没有稳定的对象,对这事也没太热衷。后来有个认真交往的对象,在一起三年多,本来有结婚的打算,她希望我留下来,但我还有双亲要照顾,不能长期滞留海外,无法取得共识,只好暂时协议分手,也许未来还有转圜空间,也或许就这样了,感情的事最难预测,谁知道呢?」 「是吗?」她低低自喃。分手前已经讲得清清楚楚,彼此间既无约束力,他会另有发展也不意外,是不该期待什么。 沈云沛被她的默然扰得有些心浮气躁,沉不住气又问了一次:「到底要不要?」 她抬眸望去。「好。」 至少,他现在是单身,对吧? 她和他同样也有过一段,还有个共同的儿子,那她又为什么要放弃任何的可能性呢? 第九章 沈云沛几乎一有空就来陪孩子,刚开始儿子还不太鸟他,但他缠功一流,会自己死皮赖脸地凑过去,陪着玩模型、盖房子、看故事书…… 有时若若嫌他太吵,小手推了推他,他就自行演绎:「要抱抱啊?好好好!」用一脸「真是拿你没办法」的宠爱表情,把儿子小小的身体搂抱到膝上,哥俩好地相依相偎。 她真的觉得,儿子被他吃得很死。 到后来,她也慢慢看出端倪,沈云沛似乎是存心挑惹若若。 就像餐桌上,多吃几次饭,多少能拿捏到对方的喜好,某个大白目专挑人家爱吃的食物下手,尤其是若若最爱的芋泥丸子。 以前,在家里芋泥丸都是他一个人的,没有人会跟他抢,这让若若有种地盘遭到侵占的不悦与危机感。 泥人也有三分性,被人这样一逗再逗,也开始会反击了—— 她刚要端汤出厨房,就见那一大一小斗红了眼,小手抓向盘中的金沙虾球,用力吐了口口水再放回去。 很稚气的挑衅行为,完全符合六岁小孩。 她本以为,沈云沛会立刻纠正孩子这没规矩到了极点的叛逆行径,谁知—— 那个被踩到痛处的大男孩,居然如法炮制地戳来最后一颗芋泥丸,用力咬上一口再放回去,回他「谁不会」的幼稚表情。 「……」这个,才八岁吧?他前头的二是掉到哪里去了?快点找回来好不好?孙蕴华在后头无言了好半天,最后决定不要介入暴风圈,那对父子的恩怨就让他们自行解决。 她原以为,让人这样一再逗弄,若若应该会对他很不满但是有一回,父子俩在浴室泡澡共浴,她要送替换衣物进去,在门口就听见父子俩玩疯了。 「靠!别乱踢,那可是你妈的最爱,没有它哪会有你……」 「……」他在跟孩子胡扯些什么? 正要推开门,里头传来他的笑声,夹杂在笑语及水声之下,有一道轻微的音律一同传入耳中—— 「呵……」如此稚嫩清甜,细细软软,若不细听几乎要被忽略。 她眼眶瞬时一阵热。 她从来、从来没有听过儿子的笑声。 这段时日,若若每次固定回诊,沈云沛都会坚持陪诊。心理医生看了这么多年,医生总是告诉她,平常的生活环境、与孩子相处的模式才是最重要的。 这些年,她换过不少方式诱导,效果一直都很有限。沈云沛一定向医生请教过、也认真去思考,如何与孩子互动对若若最有助益。 她真的看到他的用心了,至少现在的若若,脸上不全然是缺乏情绪的木然,偶尔会不自觉地被激出些许反应。 所以他不会一本正经去指正什么餐桌礼仪,那对别的孩子或许必要,但是对他们家若若而言,那些生气、情绪化的反应有多么珍贵,他们不稀罕教出什么教养良好的小绅士,只要他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就好。 他说,他不急,还有未来十数年的时间,可以慢慢教会若若认识自己的情绪,以及如何用正确的方式抒发。 有一回,她站在若若房门外,听见哄孩子入睡的他,对怀中的儿子轻声说:「情绪是上帝赐给每一个人最珍贵的礼物,你可能会疑惑,为什么别人都有,只有你没有?其实不是的,祂老人家只是跟你玩了个小游戏,将那些宝藏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,不要急,慢慢找,等遇到对的人,她会陪着你一起开启那个宝箱,把最珍贵的感情,与那个人分享。 反正——这世上也没有太多美好面,与其把情绪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,还不如专注于身边这几个在乎你的人就好,对不对?」 她不晓得若若听懂了没有,但是她听懂了。他从来就不认为儿子哪里不如人,这些小小的独特是上天给他的习题,不必过度担虑,他相信儿子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、很精采。 他……真的变得很不一样,有身为男人最坚毅的肩膀,扛得起所有责任;也有最豁达的襟怀,用成熟与智慧去看待每件事,踩着最沉稳的步伐,面对人生路上的每一个关卡。 这些时日她甚至在想,如果他与她真的再无可能,那么若若是不是跟着他会比较好? 现在的若若,会温顺地靠在他臂弯让他吹头发,小手臂自动自发圈抱住他,很亲密、很信任,也很依赖。 把身体洗得香喷喷、暖呼呼,沈云沛在她床上把孩子哄睡了,她进房时,他抬头看了她一眼,放轻音量说:「有件事,想跟你说一下。我已经告诉我爸妈若若的事了,这不能瞒,而且——」 「我了解。」既然他提了,她也就顺势说出那道盘旋心中多时的想法。「云沛,你想要若若的监护权吗?」 他面色一沈。「你以为我说这个,是要跟你抢孩子?」在她眼里,他有这么畜生? 忍受怀胎十月辛苦的人不是他;躺在产台痛苦哀嚎的也不是他;婴孩时期尿布奶瓶、把屎把尿的人不是他;发现儿子异于常人时,慌乱无助的人更不是他……这六年间,她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难关,个中辛酸虽绝口不提,他也不会天真地一无所知,若若是她心头的一块肉、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血亲,他再没血没泪,也做不来这种浑帐事。 「我没这么想,只是觉得,若若跟着你,似乎比跟我还要好。」全天下每一个当妈的都一样,哪里对孩子最好,就会放手让他往哪里去,即便要割舍是剜心的疼痛。 「这种事不会发生,至少在若若成年以前,绝不会离开你一步。」 孙蕴华有些惊讶他会做下这种保证。「你父母……没说什么吗?」毕竟是沈家的长孙,真的不会有意见? 「我妈她——一直觉得很亏欠你。」但其实,要分开是他们自己的决定,母亲当初既没棒打鸳鸯、强逼他们分手,又有何好过意不去?他试着解释过,母亲依然无法完全释怀,后来又知道若若的事,心头那个坎更加跨不过去。 她想了一下。「最近有空的话,找个时间去户政机关,把若若的姓改过来。」 他正要张口,她先一步说道:「这不是因为你,是为了你妈。姓孙或姓沈,对你我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,但对老人家而言却有不同的意义,年纪有了,总要让她宽心些。」 她让孩子姓沈,就代表内心没有任何的疙瘩,以行动释然老人家心里的结。 果然是孙蕴华式的思维,永远懂得体恤他人,一颗心柔软如水,就是这个特质,让当初的他爱得痴狂,难以自拔。 沈云沛暖了眸光,低应一声:「嗯。」 话题结束,她调弱床头灯,轻巧地躺上另一边空着的床位。 半个小时过去,若若在他怀里睡熟了,另一侧的她呼吸平缓,不确定是否已进入梦乡。他低头,轻吻了下儿子额际,温存目光却是望向枕畔娇容,柔声低语:「宝贝,我爱你。」 真可悲,如今想倾诉一腔狂情挚爱,还得拿儿子当烟幕弹,有够孬。 他抽开手,无声无息地下床,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准备返回自己的住处。 打开大门时,孙蕴华不知何时跟着起身,就站在客厅旁的壁灯柔光下,轻声喊他:「云沛。」 「什么事?」 「你,还爱我吗?」 他怔然。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,当下却脑袋一片空白,答不上话。 「你面对感情的态度一向都很坦然,爱了,便勇于承认、表达,所以你可以很自然地对若若说,你爱他。那么,我呢?你对我还有感情吗?就算是一点点?」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回答,真话谎话都好,被接受或拒绝也都是其次,但,在心慌意乱的当下,他却做了最最糟糕的反应—— 当她的面甩上门,落荒而逃。 之后的一个礼拜,他都深陷在懊恼之中,就连三天后要搭机出国都没告诉她,每每电话拿起,又颓然搁下。 纽约这家建筑事务所,他求学时便在这里实习,吸收实务经验,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与成长,后来回台湾,也是一路提携的主管亲自将他引荐给现任的东家,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贵人。 因此,有需要他协助的地方,他绝对没有第二句话。 处理完公事,便顺道与旧同事约去喝两杯,聊聊男人的话题。 然后聊着聊着,就聊到他巧遇初恋情人的事来,还很惊喜地升格当了爹。 同事问他,那应该很春风才对呀!世事全如他的愿了。 他难抛旧情,以致无法再开始另一段,是众所皆知的事,对孙蕴华说的那些,完全是信口胡扯的。这种行为是很幼稚,但要他承认这六年守身如玉、始终只有她一个女人,光听就觉得很逊,面子上怎么挂得住? 再说,他完全无法预期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,过去那个纯情到几近傻气的沈云沛,曾经让她很困扰,分手时她为难地说「承担不起」的神情,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。 而后,他就被同事以一串精采的美式国骂问候了。 这一骂,反倒把他骂醒了。确实,他这段时日的表现真的很没Guts,藏头缩尾,像个闺女一样躲在角落扭手指耍纠结,丢尽男人的脸了。 爱就是爱,勇敢承认又会怎样?了不起再被拒绝一次而已,又不是没被拒绝过,面子一斤值多少? 不同于六年前的是,他们现在有小孩,就算被拒绝也不可能一刀两断、老死不相往来,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努力,有什么好怕的? 人一旦跨过了某个盲点后,眼前的世界就会豁然清晰起来,然后看到许多以前不曾思考过的角度。 是不是,当年她会拒绝他,他自己也必须负极大部分的责任? 在当时,他一副牺牲奉献、无怨无悔的情圣模样,又几曾站在她的角度想过?他是心甘情愿,可是对她而言,不见得是感动,而是压力,他让她,承担了他人生的成与败。 出国吸收新知、开拓世界观,对一个学建筑的人而言有多重要,他自己不是不知道,除非他甘于学个半吊子,一辈子高不成低不就,在他睁眼说瞎话,说不出国对他的人生不会有太大影响时,连自己都说服不了,又如何说服她? 试图隐瞒她的当下,他自己就已经先乱了阵脚,又如何让她安心跟着他的脚步走? 如果是现在的他,一定会坦然与她商议,告知自己的人生规划,然后问她:「如果是不预设任何立场,顺其自然的等待,也许最后我心意不变,自恋点假设你也没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,这样的可能性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等等看?」 如果是这样,相信她没有理由拒绝,更不会下那么重的猛药让他断念。 在当时,他自以为是被辜负的那一个,只看见自己伤得多重,在那里自哀自怜,心怀怨慰。可是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,这当中她所表现出来的快乐既非虚假,分开又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伤? 他竟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。 相陪一场,谁不想好聚好散?可是到最后,他还是让她去承担那些事,无论是面对母亲,还是面对他,连坏人都还要让她当。 回到原点。上述也只是他自恋的假设,说来自爽一下而已,也可能事情就是她说的那么单纯,严君威各方面条件都比较适合她,而他太逊了,才会被淘汰掉。好吧,那又怎么样呢?他现在已经不是吴下那个叫阿蒙的,自尊也没有脆弱到随便戳两下就会碎了一地的少男心,严君威要真有那么威,不会六年后的现在还没将她娶到手。 要论适合大家来讲,那人桃花债多到像老人脸上的斑,他可是专情到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;论经济条件,那人也不过强在家世好了点,他靠自己的能力,同样能让妻儿衣食无虞,还附送一个满心想补偿、预备将媳妇疼到心坎去的妈;在性事上,他年轻力壮,与她的契合度百分百,严君威要怎么比?更别提他还是她孩子的爸,严君威算哪根葱? 扳着手指随便数,都觉得自己条件优到爆,还有谁比他更有能力给她幸福? 六年前他说要跟她结婚,人家会笑他不自量力,不然就是卡到阴,抓他去庙里洒洒符水祭改;六年后他说要跟她结婚,众人只会说是天造地设,璧人一对! 情况早就不一样了,他拥有那么多的优势、那么大的努力空间,还有什么理由裹足不前?再去数那种「她爱我、她不爱我」的小花瓣,连他都会唾弃自己不是男人! 沈云沛消失超过一个礼拜了。 这大半年来,他几乎都跟他们母子混在一起,突然不见人影,让孙蕴华一整个好不习惯。 那时明明说过,一周至少给他一天与孩子培养感情的机会,他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,不给句交代就搞失踪。 孙蕴华几度想拨电话给他,想到那晚他甩门离去前的神情,又软了手。 她没想到问出那句话会让他露出那样的神情,彷佛她不经意刺着了他的痛处,惊痛慌乱,懦弱得想逃。 这几日,每每思及他那时的眼神,心便会莫名地扯疼,这样一个连面对异于常人的儿子时都能从容不迫的男人,竟然会怯懦。 他怕她。 重逢以来,他表现得太淡定,以致让她忽略了,她曾经狠狠将他送出的一腔真心,全数打包奉还过。 从他的立场来看,六年前确实是她辜负了他,根据他说的那种偶像剧定律,她早该被他报复得虐身又虐心,他是没照着演,可那并不代表他就不受伤,如今一副理所当然地问他还爱不爱,是有些欺负人了。 所以他现在搞人间蒸发,是可以被理解的。 某一日经过与他重逢的那条街,想起他目前负责的建案就在附近,本想绕过去看看,如果运气好点遇上他的话,她会为自己的莽撞道歉。 她没有遇见他,反倒是看到上回医院腿受伤的那个工人。 听工地主任说,他好像回美国那边处理一下以前工作的事吧。 这是她得到的讯息。 原来他出国了。 他要出国,连声招呼也没打,走得无声无息。 接下来一连几日,她的心情都被这件事搞得无比低落。 他又不是她的谁,当然没有必要事事向她报备,只是一直以来,太习惯他的体贴,一旦被他当成交情一般的朋友对待,心里竟会如此难受。 这一趟,会遇到他说的那个曾论及婚嫁的前女友吗?会不会一见面,点燃旧情就决定复合了?还是……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,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从他心里最重要那个地位,退居到普通人的位置上,更没有办法接受,最后他有了新的感情归属,不再属于她…… 大概她的反常太明显,连若若也受到她影响,格外安静,连最喜欢的盖房子模型也不玩了。 才十天!他才走十天而已,整个屋子就静得不像话,什么都不对劲了。她蹲在流理台前,挫败得想哭。 感觉小小的力道轻轻扯动衣角,她赶紧抬起头,扬笑问:「若若,我不是叫你先吃饭吗?妈妈汤快煮好了。」 男孩手中端着那盘他最爱的芋泥丸子,静静看着她,也不说话。 「怎么了?」 她一时没能理解过来,直到他轻轻地、几不可闻地吐出声音。「爸爸……」泪雾,毫无预警地涌上眼眶,她用力地将儿子抱进怀中。 他不吃芋泥丸了,一颗都没吃,全留给那个人,不抢、不惹他生气。 他想要那个人回来。 儿子在想念爸爸,他自己甚至不晓得,那就叫思念。 没想到他们母子头一回亲密分享彼此的心情,竟是来自对同一个男人的想念。她心房酸楚,亲吻儿子木然的脸庞,给予安慰。 这是怎么回事? 他才离开半个月,地球已经被外星人侵占了吗? 沈云沛有些傻眼,看着满屋子的杂乱,结结巴巴问来开门的儿子:「家里……被土匪洗劫是不是?」 儿子一声也不吭,只是紧紧抱住他大腿不放。 好吧,至少他感觉到自己的出现是得到高度欢迎的。 也不期待儿子能给予什么了不起的答案,直接自己探险比较快。 原本明亮光洁的地板,处处尽是不明的灰黑污渍,满桌子的杂乱看得出好几天没整理了,厨房垃圾桶堆满泡面及速食品空盒,洗碗槽更是大客满,一路走向卧室,连衣服也乱堆、小孩的玩具东丢西扔……这对一向爱干净又超珍惜自己小窝的孙蕴华而言,是极不寻常的事。 一进到卧房,他就知道原因了。 窗台边放了一块抹布吸水,四周油漆面漾开一大片污痕,往下延伸,地板也一滩水渍。 「若若,不要过来,小心跌倒。」他拧乾水气饱和的抹布,擦乾地板后,再转身四处查看,初估灾情只有卧房及若若房间上方的天花板,木作装潢已被敲开,散发出木头被水气侵蚀后的霉腐味,所幸客厅并未波及。 这个房间暂时不能住人了,若若这几天应该是跟母亲睡,看得出来母子俩这阵子过得有多糟,连屋子都没心思整理。 他再次回到主卧,将注意力放回抱膝靠坐在床头的身影。 「家里什么时候开始漏水的?」 「一个多礼拜了。」她闷闷地说,埋在膝上的脸不肯抬起来。 他走上前,轻轻将她搂进臂弯,然后才看见埋在被窝下的脚踝包了好大一团。「脚呢?又是怎么回事?」 「有一天早上起床太匆忙,踩到那滩水,就跌倒受伤了。」 「你没找人处理吗?」 「请抓漏人员来看过,说是楼上的管线破裂,我这里没办法处理,必须请楼上修缮,可是楼上一听说要打他们的墙,死也不肯配合。」 他皱眉。「没请管委会或管理室的人出面协调吗?」 「有,可是管理室那方面说,对方态度强硬地拒绝,他们也没办法,该帮的都帮了,两手一摊就不理我了。然后我自己去找楼上沟通,本想好言相商,对方直接赏我闭门羹,叫我不要再骚扰他们。」 「怎么会有这种人!」她好倒霉!买水果烂个一、两颗也就罢了,居然买到整盒烂草莓,人生是有没有这么悲惨? 难怪她状态看起来这么糟糕,大概被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搞到快疯了。 「走,下楼去,我们再跟管理室谈谈看。」 第十章 很荣幸,沈云沛出国时所错过的精采内容,正在他面前倒带重播,让他有幸目睹,人可以耍白烂到什么程度。 他双手环胸,冷冷地看着管理室主任上演「一推四五六」的绝活,孙蕴华很努力想表达这件事的急迫性,以及造成她生活品质受到多大的影响,请管理室务必协助处理。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对方还在东摸西摸兼玩一下手机,光是态度就让人觉得不爽,与人对话时认真看着对方,表示一下尊重是会怎样?连做个样子都懒,这样要说他们有多尽心在处理这件事,沈云沛宁可相信台湾政客都好清廉,没一个贪污,人人夜不闭户,超世界大同的! 「那……如果楼上真的不肯,是不是有些什么这方面的条规,可以强制对方配合修缮……」 「没有啦!那些都是大方向的规定,哪会规范到漏水这么细的项目。」 沈云沛觉得,他的耐性大概就到这里了。 她也没多关注身后的他在干么,好像和值班保全闲聊吧。她深吸一口气,正要再试图游说对方出面谈谈看,后头的男人已经套完交情,将暂借电脑列印出的资料抛向主任桌上。 「公寓大厦管理条例第六条第二项,麻烦看清楚一点,如果不能理解我还可以解释给你听。什么叫不会规范到这么细项?漏水是多少大楼常见的问题,你说没有规范?我只花一分钟就查到的资讯,你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费神,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?」 「请你理解一点,今天不是我们求你帮忙,而是你的工作职责便是如此,必须保障住户的居住品质,我们的权益受到侵扰,你——有「义务」协助将事情完善处理。如果还是不清楚该怎么做,上面有我刚查到的市政府电话,可以发函向工务处建管局呈报,对方若还是不愿配合,另有三仟至一万五的罚责,并且可连续开罚,这样还有疑问吗?」 孙蕴华头一回看到那个一向摆烂的主任,被堵到哑口无言。 沈云沛没再理会对方,扶着她一跛一跛地步出管理室。 「去哪儿?」她愣愣地问。 「邮局,有没有带印章?」 「在包包,我会随身带一颗备用印章,要干么?」 他没回答,直接到邮局买了存证信函,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,什么民法1004条、196条、213条的损害赔偿,反正她也不知那是啥,不过看他写得有模有样的,让人无法怀疑他在唬烂。 回到家时,她脑袋还晕晕的,用看外星人的眼神一直瞧他。 「干么?有什么话想说就说。」 「这——不太像是你会做的事。」与他宽厚待人的行事作风有极大的违和感,通常他会先为对方留些余地,不会一出手就如此强势。 「觉得我太得理不饶人?」他哼了哼,开始动手整理屋子,一面回她:「存证信函只是告知作用,主要是让他们知道,我们的立场很稳,并且给个时限让他们去处理这件事,如果他们还是置之不理,是不是真的要告,那是你的决定。」 孙蕴华看着他忙进忙出,一下收衣服丢进洗衣机,一下洗碗、一下又擦桌子,当他提了桶水开始拖地时,她终于问出口了:「云沛,你是不是在生气?」 他动作顿了顿,回过身看她。「好吧,我承认我真的一肚子火。」 他不是不知道人前留一线的道理,毕竟往后楼上楼下常会碰到面,最好不要做得太绝,可是听她一一描述这段时间的经过,他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。 楼上很明显欺她是独居的单身女子,身边只有不解事的幼儿,没人可以商量,气焰嚣张至极,还扬言要告她骚扰。 他会气到寄存证信函,不无回敬意味,告诉对方法律不是让人这么用的! 老旧管线受损不是谁愿意的,他也没有怪罪的立场,彼此互相体谅,有商有量,不会闹到这么僵,但她都已经因为漏水问题而受伤了,对方还是不打算理会楼下邻居死活,他不使出强硬手段,事情不可能解决。 时间拖愈久,房子的灾情损失只会愈扩愈大,那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。他没办法跟对方慢慢耗,不得不出狠招,让母子俩的生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归正常轨道。 尤其看到管理室作壁上观,不打算蹚浑水的态度,再看到她一拐一拐的模样、还有一屋子的杂乱,想到母子俩这段时间生活品质有多糟糕,真的很难不生气。 他沈云沛的家人,不是让人这样欺负着玩的! 「不要生气……」她撑着沙发扶手起身,他赶紧上前扶她。 「你要做什——」话没说完,软软偎进怀中的娇躯,让他止了话尾,整个人呆呆愣愣。 「看见你回来是很愉快的事,不要破坏心情。」她轻轻地说。 她不是没办法自己处理那些事,只是太想他,暂时提不起劲,没表现得太强势积极,另一方面也是想给对方再多留一点余地,真逼到最后关头,她也不是软弱好欺的人。 能看见他,真的很好、很好,她不想为那种事破坏好心情。 「……嗯。」他收牢臂膀,密密环抱她。 她的表情让他觉得,好像只要他回来就好,这些鸟事她全都无所谓,也不在乎了。 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? 这句话几度绕在舌尖,就是没胆问出口。 「这小鬼是怎么回事?」 他一下午进进出出,忙着整理屋子,没贡献的人不是应该乖乖在旁边坐好玩他的玩具吗?小手揪他裤管揪得牢牢的,小影子似地跟进跟出是怎样?有时转身稍不留神还会撞到。 叫他去旁边玩,他完全当没听到,依然故我。 沈云沛觉得,自己有些崩溃了,求助的眼神望向孩子他娘。 另一个没贡献的人,很悠闲坐在旁边穿针引线缝抱枕,淡淡瞥上一眼,回道:「大概是想你吧。」 睽违半月,终于等回了他,或许是怕他又突然不见,跟得那么牢,仰着头一直、一直地看着他。 若若真的很喜欢、很喜欢这个爸爸呢。 沈云沛蹲下身,一脸感动地抱抱他儿子。「宝贝,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我。」为了让儿子有机会表达孝心,他塞了块抹布过去,父子俩合力整理家务——虽然小的那只贡献值真的不太大。 由于她脚扭伤,暂时行动不便,接下来的时日,他除了工作之外,几乎都待在这里,以便照应。 有一次,她顺手在脸书上写:「最近乌云罩顶,连巴豆腰开个八宝粥来吃都会割到手」之类的留言,之后不到一个小时,她家的免费快递就送来热腾腾的卤味了。 然后她还被叨念:「吃什么八宝粥,没营养。」 她后来又试了几次,发现真的对脸书小精灵许愿,就会有求必应耶,这真是太神奇了。 她有些好笑,又觉得心暖暖。 被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噱寒问暖,只差没晨昏定省,这种「孝行」哪个女人会不感动?要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追求,那真是没天良到连老天都想劈她了。 她是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拐到,但是时隔六年后,再次感受到他当年那种真诚无伪、坦坦荡荡的示好方式,有种重温旧梦的悸动感。 这天傍晚,若若说想吃面,于是她再度向脸书小精灵许愿—— 晚餐好想吃这家阳春面 约莫过了半小时,看到下方以手机回覆的留言:「哪家?」 她迅速回应:「这家。」 他回道:「我是问店名。」 「就这家啊!」 当她发现他们开始鬼打墙时,他感慨地回道:「我突然看见,我们前面那条沟好深……」 她当下便怒了!女人可以被说前面的沟很深,但绝对不容许说他们思想或年龄上的沟很深!去你的代沟! 「你可能看不懂中文。」于是她好心地上传照片,来个说文解字。 店名确实就叫「这家阳春面」! 沈云沛满腔无言地打了好几个:「……」 然后还被系统认定是垃圾留言而隐蔽,接着他便用一副忧郁青年的落寞调调写下:「我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……」她当下在电脑桌前笑趴掉。 不过最后,她家的采买快递还是很尽责地在晚餐时间,送来她钦点的「这家阳春面」。 母子俩窝在客厅前的茶几上吃面配小菜,他晚点有应酬,待会儿就要出门了。坐在旁边看儿子一碗麻酱面吃得满嘴都是,闲不下来的手抽面纸去擦,小家伙食量不大,吃撑了便将碗往他面前一推。 「拎北不吃嗟来食。」打赏得真随意,要不要叩谢皇恩哪? 嘴上说归说,还是认命地接过碗,解决儿子吃不完的食物,完全就是台湾传统父母的写照,任劳任怨还身兼厨余桶。 然后有一天早上,沈云沛伺候他们家的小太上皇打点服装仪容,准备送他去幼稚园上课,顺手捞了件外套要给儿子保暖,被小手推了开来,轻轻细细地说了一句—— 「拎北不要。」 沈云沛瞬间狠狠愣住。 柃北不要、拎北不要、拎北不要……这句话在脑海里炸了开来,无限回圈。 「沈容若!你他妈在我面前说拎北,天地反了是不是?」还完全把他的口气学了个十成十! 躺着也中枪的某制造者之一,爱困地从棉被中探出头。「关我什么事?」 「……」对厚!一时忘了他妈是孙蕴华,把她也骂进去了。 「你再口没遮拦好了。」她看起来很幸灾乐祸。 若若一脸的困惑又无辜。虽然不知道什么是「拎北」,不过常听爸爸挂在嘴边讲,不就是个自称词吗? 「……」孩子学习力强,真的会追随大人的言行。 以后什么他妈、拎北的都不敢讲了,被自己的儿子说「拎北」,实在是很哭笑不得。 生活中,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,没有连续剧的高潮迭起,但是很平实,分享喜怒哀乐,连那些令人烦躁的衰事、鸟事,也都变得无足轻重了。 当然,鸟事的后续发展还是有的。楼上邻居接到存证信函,一整个气到炸掉,据说打电话到管理室噼哩啪啦骂了半小时,却不敢再来惹她。 「恶人无胆。」她把这件事当趣闻说给他听时,他只有这句评论,也安了一半的心。 对方如果真的不为所动,不会气急败坏骂人,他们心里必然知道自己完全站不住脚,这样事情便容易得多。 管理室在他强势表态后,表现多少积极了些,楼上收到建管局发函通知,知晓会被开罚后,也终于乖乖配合修缮。 管线问题处理好了,他找了两个人来帮忙修复木作装潢的部分,自己也挽起袖子亲自动手。 来帮忙的木工师傅打趣地说:「让沈大建筑师当木工,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?」 他回说:「我只是一个爸爸。」然后蹲身摸摸若若的头,无尽宠爱地说:「儿子,你睡觉时仰头看到的这片天花板,是爸爸亲手帮你钉的喔!我儿子用的东西,一定要是最安全、最稳固的。」 所以他用自己的双手,亲自为儿子撑起这一片天。 孙蕴华在一旁听到,心房暖暖悸动。六年前她真的没预料到,有一天他会成为那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男人,为她与儿子扛起一切,让她安心依赖,不必为任何事烦忧。 工程只花了三天便整修兼粉刷完毕,若若回自己的房间去住了,孙蕴华的脚伤也好了大半,生活回归到最初的平静,虽然后续还有些余波一汤漾。 楼上、楼下经过这一闹,基本上是一点情分也无了,他之后多少听到邻居间一些碎语,应该是楼上四处去哭诉他们有多仗势欺人。 他们哪有什么势可以仗啊? 那些说词,他之前就已经听烂了,不外乎是屋主有忧郁症啦,情绪不稳啦,要他们别逼他啦……这一类的。 最后是变成楼下咄咄逼人,差点把楼上屋主逼得又自杀一次…… 一个会情绪不稳想自杀的人,不会一天到晚挂在口中,还有闲情去散播八卦,四处哭诉自己被欺负多惨来博取同情票好吗? 他当时听到就已经感到极度不可思议。 因为对方有忧郁症,所以他们什么事都不能做,跌伤了脚、家中还有一个六岁稚童,得提心吊胆害怕孩子再受伤,时时拿抹布吸水、擦地板、闻木板散发的霉腐味、承受财物损失及精神上的双重折磨,这些都是应该的? 有些人,理所当然觉得别人非得体谅他们、同情他们,自己却完全没有同理心,不管他人死活,这种人八成脑袋有洞吧? 偏偏,那人又是这一栋的大楼委员,当对方摆哀兵姿态时,不明内情的住户真的会比较同情他们,他最近进出都能感受到其他住户的侧目眼光。 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看,可是蕴华没理由必须承受这些。 隔月,她工作上有个餐叙,社区刚好也要开年度区权会议,便签了授权书让他代为开会。 他本来真的没打算做什么的,不过就是带着儿子来吃吃饼干、看看热闹,了解一下年度时事,有需要表决时再举个手充充人头。 但是说实在的,一路荒腔走板听下来,他开始思考还能多扯。 一个四处嚷嚷自己有忧郁症不能承受压力的委员,连基本常识都没有、废到不行的管委会,还有形同虚设的管理室……没事的时候就没事,一旦发生事情,到底有谁可以处理?大概只能像蕴华那样一再受气吧。 于是他站起来,开始指正那些讨论项目的漏失之处,包括最扯的那一条—— 住户在家里开轰趴,你可以报警处理,却不能将人家的感应卡强制消磁,不让屋主进入社区,这太荒谬了,根本就违法了好吗?主委居然还煞有介事地为这一项提议做表决……大哥,你是认真的吗? 还有,就算知道访客是仲介带看房子,我们也不该向人家强制收取清洁费,暂且不说合不合理,哪天你们房子急着想卖时就知道了! 更别提,有些完全是说来自爽的,真正的执行度是零! 于是最后就变成,一年一度的管委会委员表决,他莫名其妙被提名,又莫名其妙高票当选。 喂喂喂,他不是住户,不具资格好吗?这些人要不要先问清楚再说? 喔,有啦,他们问了旁边的六岁住户,套出一句「爸爸」,还有「沈云沛」三个字。 好吧,说实话,他也没有很认真想拒绝。蕴华住在这里,至少把制度弄得健全些也有好处,别一堆鸟人员,连公寓大厦管理条例第几条都说了,还反覆向他确认:「真的有这条吗?可以这样做吗?」 他觉得自己有点贫血,真的不想再吐血三升。 孙蕴华回来时,立刻发觉家里气氛不太对。 她悄悄招来儿子,低声探问:「爸爸怎么了?」 若若摇摇头。「不知道。」可是他觉得今天的爸爸好厉害,大家都在看他。 她本想先洗个澡,晚点再来问清楚怎么回事,为什么开一个年度区权会,会板着一张脸回来。 她才刚在梳妆台前坐下,拿出卸妆液准备卸妆,他就跟进来了,绷着脸将一只不明文件放到她桌上。 「什么啊?」打开一看,居然是结婚证书,还是在附近文具行买来的,标签都还没撕。「你是受到什么剌激了?」 「很大。」非常大的刺激,他一肚子话,不假思索地由口中冒出:「你们的管委会是来搞笑的吧?超娱乐我的,你确定在这种烂制度下,你每月缴的高额管理费值得吗?我倒是觉得我受够那个神经质四处造谣的委员,还有一点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没有的主委了,今天我不小心被选上主委,然后翻了一下你们的大楼规约,所有权人及其配偶、成年亲属,且同住社区者,都有资格任之,所以,我们结婚吧。」 「……」这是她有生之年听过最瞎的求婚词了。居然是为了当社区主委而决定跟她结婚……他才是来搞笑的吧? 「孩子他爸,婚不是这样求的,至少求婚的表情不该是这样。你知道你脸部表情看起来硬得像隔夜馒头吗?」 「我只是紧张!」他申辩。 「……我认为比较像讨债。」 他抹抹脸,叹了一口气。「不然婚该怎么求?你教我。」 「至少要有枚婚戒吧?」一张纸就要她卖断终身,她有这么廉价? 「等我,半小时回来。」他立刻转身,然后出门时听到儿子喊饿,买婚戒时顺道拎了盒章鱼小丸子回来,一不小心还让戒盒沾到柴鱼味。 那晚,她升格为人妻。 事后孙蕴华将她老公求婚的过程实况转述到粉丝团上,同时宣布自己为已婚身分。 有人爆笑地回应:「你老公也太不浪漫了吧!」 她说:「他曾经很浪漫,让我感受到他有多爱我,但那时我不敢嫁;而现在他很务实,甚至没说一句情话,我却觉得嫁给他再安心不过了。」 滑鼠往下拉,看了上百篇的祝福话语后,有一篇留言是这么说的:「这种会让全天下女人翻脸的求婚你都肯答应,绝对很爱他。」 她笑了,坦荡回应:「是的,我非常爱他。」 尾声 沈云沛洗完澡进到卧室,钻进另一头为他预留的被窝里,身体暖了,手脚开始不安分地东摸西摸,孙蕴华被他揉弄得浑身发痒,笑着扭身闪躲。 「你干么啦!」 「制造女儿。」难得今天若若没黏着他们睡,正好把握机会。再说,他们目前也算是新婚燕尔,夜夜纵欲并不为过。 「等一下啦!」她避开攻势,一脸认真地问:「你真的相信那个算命师的话?」 那些衰事还没发生以前,有一回他们带若若出去玩,顺路去附近一间香火鼎盛的庙宇拜一拜。那是有若若以后才养成的习惯,每回拜也只求儿子平平安安,无难无灾,她自认过去并不是虔诚的信徒,希望神明不会觉得她太现实,愿意聆听她的祈愿。 出了庙门后,遇到一个算命师,她想,替儿子算算看好了。 算命师说,若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,最旺的是父母宫,表示投胎投得好,父母双全,并且万般受宠;其次是夫妻宫,他会姻缘美满,一妻到老,恩恩爱爱。是吗?她的若若,也有那个福气,遇到懂他、珍惜他的人吗? 这是她完全不敢奢求的部分。 在沈云沛的起哄下,顺道连她也算了。 这部分说得更扯。前头说她父母宫单薄,亲缘甚浅,未来必须自己单打独斗,但是夫妻宫这部分也还不错,虽是晚婚的命格,但有机会求得圆满。子女宫部分,有机会得一子一女。 前头她还信,一子一女是不可能的,能有若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,哪还敢再奢求什么奇迹发生。 但那算命师说,她是木局命格,若是能遇到一个命格属水的男人,就有可能。木,需水来浇灌,方可蕴藏生机,芳华茂盛。 当时,她一脸微妙地瞧了他一眼。她的儿子,就是跟一个连名字都水气丰沛的男人有的。 既然她提起这件事,沈云沛收起玩心,认真回应:「半信半疑吧。」 「那如果,我们真的有女儿的话,是不是表示他真的算很准,不是随口唬我们的?」所以若若真的会有一段美满的姻缘,是这样吧? 他失笑。「想有女儿我们也得先「尽人事」,而不是直接听天命。」他个人觉得,现在直接配合他努力,比耍嘴皮子有用多了。 见他又要凑上来,她伸手推开,再附送一记白眼。「我现在就是要跟你讲这件事。」 她伸长手,打开床头抽屉,递去一样物品。「这个,我不知道是不是失误,明天陪我去医院再检查一次比较保险。」 沈云沛愣愣地,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,再看看她,来回游移数回。 不是说,只有百分之十的受孕率吗?不、不是说,会随年龄递减吗? 基本上,他觉得要再怀孕根本是天方夜谭,那只是他想一亲芳泽,为了拐她配合的说词而已耶…… 「你、你之前说的那些……根本是唬我的吧?」害他疏于防备,从头到尾没想过要避孕。 「不是。所以我一开始也不太相信。」 沈云沛终于从震惊中回神,慢慢消化了这则讯息,撑着有些发晕的脑袋,低低地、低低地笑出声来。「怎么办?」 「什么?」她一时摸不着头绪。 「我怎么会那么强,我怕……我会太佩服自己。」他笑到肚子好痛。 「……」她直接一脚踹过去。 他还是笑着,扑向她,鼻尖蹭了蹭。「快点,快说我好强。」 八岁的沈小朋友,你真的好幼稚。 她没好气地摸摸头,敷衍道:「好乖好乖,你好强。」 他好不容易收住笑,啄了啄她唇瓣。「蕴华,我真的很开心。」 孙蕴华这才惊觉,他其实是希望能再有小孩的,只不过平日藏得太好,表现得太淡然,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,是怕她有压力吧? 本来已经接受现状,认为他们这辈子只会有若若这个小孩了,这道突来的惊喜,才会让他那么开心。 得知有若若时,他只有措手不及的震惊,接着就是坦然接受这个事实,考量一切最实际的问题。但其实—— 他也会想体验,被告知当爸爸的喜悦、看着她肚子大起来、隔着肚皮对小孩说话、做全天下傻爸爸都会做的行为、迎接小孩出生、替小孩张罗一切,看着小孩一点一滴在他怀里长大……这些,他都没经历过。 他心里,也会遗憾。 她张手,轻轻环抱住他。「你现在可以开始想,要为孩子取什么名字、准备什么东西、怎么教育她……这一次,全部都让你作主。」 「嗯。」他挪了挪身体,怕压痛她,小心翼翼将重量往旁边移,完全拿她当易碎品对待,掌心轻摸她肚腹,摸着摸着,突然想起一事—— 「不对!那这样我两个小孩不就都是婚前有的!」才结婚一个礼拜,要验得出来绝对是婚前就受孕了。 「我不知道你会在意这种事。」观念会不会太传统。 「这是权责归属问题!」婚前是非法,婚后是合法;婚前所有权算她的,婚后则是算他的;婚后没有道德挞伐的问题,婚前他未来要怎么教育这颗受精卵,别让臭男生随便占她便宜? 光想就觉得立场不稳,一双儿女会鄙视他这个爸爸,一点威严都没有…… 「你想太多了!」 「你不懂啦!」他从小就梦想要当一个跟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、正气凛然的人啊!每次被爸爸教育男子汉的担当、还有光风霁月的人格品行,就觉得老爸超威超帅的,他也很想当那种让孩子仰望的道德楷模啊! 不过现在,他大概只当得成占女人便宜、道德薄弱的家伙,一辈子也威不起来了吧!他好沮丧,整个人滚到床的最边边去耍忧郁。 不知这算不算准爸爸症候群? 孙蕴华看得无奈又好笑,赶紧想其他话题带开他的注意力。「欸,我前几天把我们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写下来,分享到网路上,你知道别人怎么说吗?」 果然,这个话题抓住他全部的专注力。「怎么说?」 「他们说,你一定不是男主角。」 「……抗议!」好歹要身材有身材、要人才有人才,哪里让客官您不满意了? 「他们就说,一般而言,男主角多年前被甩了,怎么可以不怀恨在心,重逢时一定要虐个昏天暗地,像是丢一张支票要求女主角当情妇,以报复她当年看不起他;或是威胁要跟她抢小孩,让女主角夜夜垂泪之类的,表示他的爱之深责之切,并且展现出男主角的气势、魅力、跟破表的帅气值。」 ……那是畜生吧?哪里帅气了?还爱之深责之切咧!这网友的中文教育真的没问题吗?又不是在管教小孩! 「……很抱歉我没有男主角的架势。」他又想滚到旁边耍自闭了。 她笑着把他拉回来。「其实,你真的有虐到一点点。」 「哪里哪里?」他明明就对她超好。 「在你当着我的面甩门的时候。」 「……对不起,我把门弄坏了吗?我会负责修理费。」 「……」他在装蒜吧? 在他用淡然的口气,说只想跟她当性伴侣时;在他拒绝再为她敞开真心,带着保留、防卫的姿态看她时;在她以为,自己可能失去他时……她真的痛过。 后来,在无声无息消失半个月后,他回来了,不只人回来,连心也回到她身边,她感受得到。 被他那样疼着、护着,心踏实、安稳了,才有余力慢慢去思考其他事情。 即便他说只是为了儿子,但他除了工作,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们母子了。假日出去游玩,是一手抱儿子,一手牵着她;会买小玩具宠儿子,也会记得在她的工作台上放零食罐,随时补货;他的行程会向她报备,除了那回,几乎不曾让她找不到人过…… 他给她的待遇规格,完全是比照老婆福利,所以才会在突然掌握不到他的行踪时,慌得不知所措。 在领悟这些后,心便再也不慌了,他只是不想承认而已,心里依然有她。 回来之后,他表现得更坦然,不再拿儿子来包装那些想对她好的心意,拥抱很真实、笑容很真实、那些浓情深意,更是再真实不过。 所以,才会在他提出结婚时,没有第二句话就戴上婚戒。 他什么也不必多说,她已经看得很清楚。 他其实很紧张,怕她拒绝,不然不会脸部表情僵硬到不知该怎么摆比较好,还慌得连手脚都不协调,打翻儿子的章鱼小丸子,送出一只充满柴鱼味的婚戒。 这样,她还要刁难他什么?他们相爱,也想相守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 被她这样一提,沈云沛开始思考,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猹男倾向。当然甩门太大声,不小心吓到她也很该死没错,不过最渣的不是那一条—— 「那个……」他欲言又止,指腹抚了抚她指间的婚戒。「我不是真的为了当社区主委才跟你提结婚的,你知道吧?」 事情多得像牛毛一样,连隔壁小孩太吵、楼上半夜不睡觉搬椅子制造噪音这类的都来找他告状,这种服务大众的热血他可没有很充足,求学时选干部他都是装死的那一群,会跳出来,有小部分确实是被激到了,但他本身没有那么意气用事,最 主要的原因,是刚好让他有藉口可以顺势提这件事。 他想结婚想很久了,一直绕在心里,找不到适合的方式、还有说词。 刚好,用这种方式说出意愿,心里也知道百分之一百会被拒绝,所以连婚戒都没有带在身上,但是气氛绝对不尴尬,哈哈笑几声就带过去了,主要是传达他有这样的想法就行了。 他没有想到她会认真回应了他的要求,一句废话都没罗嗦,很干脆地伸手让他戴上那个「柴鱼口味」的婚戒,连结婚证书都在他出门的期间写好了,他看着那个签了她名字的地方,真的傻眼好久。 这世上大概没几个男人会像他求婚求得这么鸟了,事后回想,真的愈想愈心虚,他要是早知她会答应,一定会更慎重处理这件事,而不是怕尴尬,用那种挑葱卖菜的口气跟她提。 「我知道啊。」孙蕴华笑睨他一眼。谁会为了这种事结婚;真有如此热血燃烧的公仆魂,干么不去选民意代表。 「我只是……想陪在你和若若身边,尽我所有的能力来对你们好,你知道吧?」 「这我也知道啊。如果你对我不够好,我干么要嫁?」 所以六年前她不嫁,是因为他还不够好? 「你的嘴脸好现实。」 「你真以为渣男很吃得开啊?一个让我不快乐的人,我有什么好留恋?女人会愿意走入婚姻,是相信这男人能让她比一个人时更幸福,如果这是现实,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不现实。」 这样说也对。「我爸妈交代,要我找个时间带你回去,他们要跟你商量婚礼的事,看你比较想要中式还是西式,还有喜饼、要请几桌什么的……喔,对了,还要找时间去拍婚纱照。」 当然不能真的丢只婚戒就把人打发掉,他还没那么无耻。那时会先下手为强,只是怕她反悔,婚俗细节什么的,之后都还能再谈,没想到一个礼拜过去,她连提都没提,连个婚纱都没让她穿,居然还说他对她很好,听得他有够心虚。 「又是若若,又是你爸妈,你什么时候才要说说你自己的想法,老公?」 一声软软的「老公」,把他的心全喊融了,突然觉得自己在那里ㄍㄧㄥ一堆有的没的顾忌,真的是很无聊。 「新婚快乐,老婆。」他倾上前,抵着她的唇,缓缓低语:「我很高兴能娶到你,往后人生的每一天,我都会忠实于我们的婚姻,我爱你。」 这,才是一名准嫁娘,最应该得到的。 她笑了,回应他的吻。「我也是,老公。」 一直到后来,他其实也明白,当年的蕴华,并不是对他不动心,只是相遇错了时机点,在他还没办法完全承担责任时,就遇上她。 于是,他们的爱情出现了时差,她在白天,他在黑夜。 不是不爱,只是时差。 以致,生理时钟无法同步。 六年后,他们的人生步调终于一致了,庆幸的是,爱情依然存在,而他相信,这一回他们可以牵手共行一辈子。 ——全书完—— 番外之《江山代有才人出》 她注意到那个男孩很久了。 最初会注意到他,是在大学榜单。 位于榜首那个名字,总是特别容易被记住。 听说,他数理逻辑很强,勉强要说有什么是他的弱点,那应该是文科吧! 如果你出个「法典之于国家的意义」之类的题目,他可以洋洋洒洒给你申论个一大篇博得满堂彩;但如果你叫他写「秋风秋雨愁煞人」的抒情文,他会直接抱鸭蛋,然后还会反问你:「秋风秋雨哪里愁煞人?怎么愁?」 所以他历届国文老师总是对他又爱又恨。 她想,他母亲不知道咬着棉被捶心肝多少次了,他的名字与他母亲对他的期许,完全是两回事。 沈容若,不就是希望他与纳兰容若一般,文采斐然,善感多情吗?他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天分都没有! 他成绩优异,但是人缘极差,不太与人往来,也不参与任何交际活动,总是独来独往,知心朋友一个都没有,于是外传他自视甚高,瞧不起旁人。 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,一路听了三年多下来,对他的好奇愈堆愈高,直到大四那一年,终于有幸与他修到同一堂课。 最初两个礼拜,她只是在角落好奇地打量他。 以前远看,就觉得是个很俊秀的人,近距离看,发现他还满耐看的,最漂亮的是那一双眼睛,很黑,很亮。 有一些人,眼神会飘移,让人觉得轻浮、心思不定,但她发现他不会,总是很专注,无论是看书、看人,就是认真。 有一回,不经意与他对上眼。 五秒,真的只有五秒而已,她脑袋发晕、心跳失控,脸颊热得不像话。 糟糕的是,她开始会胡思乱想,满脑子天马行空,幻想那双深邃又专注的眼神,如果是用情人的身分来看她,八成整个人都融化了吧?哪个女人在那样的眼神注视下会不晕的?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样……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,第三个礼拜,她在他惯坐的座位,事先留了纸条,悄悄观察他的反应。 他行事很规律,连坐的位置都不会随意更换。 这一天,他照惯例来得很早,教室里只有五个人。 走到自己习惯的那个位置,上头用情人糖压了一张纸条。 他短暂困惑了一下,以为这里已经有人坐了,可是上头除了纸条和糖果,并没有任何书籍文具或包包,于是他好奇地打开那张纸条。 里头写的,就是她困惑了很久的那个问题—— 容若、容若,你妈妈是希望你像纳兰容若一样善感多情吗? 不过不像也好啦,纳兰容若超短命的! 他八成觉得这张纸条很无厘头又莫名其妙吧!因为他完全没什么表情,将纸条往书上随意一夹,就认真看自己的书了。 然后隔一个礼拜,纸条又出现了。 沈容若,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吗? 这回,他目光往教室环顾了一遍,教室里的人数与上回一样。他想了一下,旋即抛诸脑后,重复与上回一样的动作。 再下一回,她抱怨上一堂课的内容好艰深,她都听不懂,然后问他:「看你好认真,你都听懂了吗?」 这一次,他确定是与他修同一堂课的人。 一开始,他很困惑,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干么,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,他以为自己懂了。过去也有一些同学假装对他热络,然后要求他帮他们作弊。 作弊是不好的行为,他牢记父亲教他的是非观,所以拒绝了,那些人就没再靠近他。 他原本以为这个也是,可是后来的纸条也没再提到课业的事,甚至没让他知道自己是谁。 他开始对这个人感到好奇,每次看完纸条都会猜测,下个礼拜对方还会跟他说什么? 他想了又想,这种「感觉」,好像叫期待吧,爸爸说的。 他其实不是很清楚「感觉」是什么,以往身边的人,也会因为他的反应太无趣,没办法跟他们有良好的互动,最后都对他不太耐烦。 应付那些他不懂的「情绪」,比读课本上的东西还累,他可以理解那些有形的数据,只要顺着既有的公式和逻辑就能导出答案,但情绪那种东西并没有公式,他永远看不懂那些人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。 因为太累了,拙于应付,干脆就不要去应付,他只要看得懂妈妈抱他的表情是温柔,爸爸逗他、闹他的表情叫宠爱,还有妹妹也会对他笑,小小年纪的时候就说要保护哥哥。 但是这个人,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,也弄不懂对方的意图,从没说自己到底要干么,只是与他分享生活中一些有趣的、或无关紧要的小事情。 有时候,跟他说学校的木棉花开了,好漂亮。 有时候,说她在校门外被狗追,跑了好远,那时都快吓死了,坦承她其实很怕那种大型的犬科动物。 有时候是问他:「前两天在一家店看到你买糖果,你喜欢吃甜食吗?」 ……诸如此类的。 他原本还不确定对方的性别,然后有一天,那些顺手捜集起来的字条被爸爸看到,笑着问:「是她在追你还是你在追她?」 「……女生吗?」 「很明显啊,从思维到笔迹,都不像是出自男生的笔触。不会吧,儿子!你不知道对方是谁?」 他摇头。自己也是到现在才知道,原来对方是女生。 然后爸爸多问了几句,他跟爸爸一向没有秘密,就把纸条来由原原本本说了。 爸爸听完,惊叹地说: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,近水楼台先得月啊!手段比当年的我还高竿多了,我怎么都没想到要用这招!」 ……这两句好像不是这样接的,而且爸爸追求妈妈的恋爱史他从小听到大,已经强调过五百八十七遍了。 「她很有心。你喜欢她吗?要是喜欢,就要给人家一点回应,不然对方会以为自己在唱独角戏,会很失望难过的。」 那时,他怔怔地看着那叠纸条,近一学期下来,不知不觉也一大叠了。 他喜欢吗? 那时的自己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有一回上课时,想起她说的,便仰头看了看那几株木棉花,研究她眼里的漂亮景致。 还有一次,看到那只校外野狗又在追女学生,上前去制止,告诉它:「女生胆子很小,不可以再乱吓人。」 至于糖果,那是要买给妈妈,不是他要吃的,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。 那学期最后一次上课时,他早到了,一进教室,就看到有人接近靠窗他惯坐的那个位置,鬼鬼祟祟不晓得在干么,放下东西后转身要走,迎面撞上他困惑的眸,她惊吓得退步,腰间撞上桌沿,然后像作贼被逮个正着那样,慌慌张张地逃跑。 是她吗?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纤细的背影一眼。 爸爸说得没错,是女孩子。 这次,她给了他一盒巧克力,照惯例压在下面的纸条写着: 最后一次上课了,以后就不能每个礼拜都看到你,希望下学期还能再跟你修同样的课。你呢?会想念我的纸条吗?还是在心里想,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? 上回看到你买了一大包五彩缤纷的糖果,想说你应该喜欢吃甜食,这个牌子的巧克力,每次朋友出国我都会托人带回来,希望你也会喜欢。 还有,可能你已经知道了,也可能还不晓得,总之就是……那个……呵,我喜欢你。 她这次话有点多,不像之前那样简洁俐落,他怔怔然看着最后那四个字,心想,她是不是在紧张? 那一整堂课,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上了什么,大部分的时间,他都在看她。她就坐在他左手边那排往上数三个座位处,以前或许目光有交会过,也或许没有,他不是很确定,但是那一堂课,他看得很清楚。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想,她写那些字条时,是什么样的表情? 一张、一张的回想,把每一张纸条,都套上她的形象。 她耳朵红红的,坐姿就像他第一天上小学时那样,有点别扭,怎么坐都不对,虽然知道爸爸就在教室外头看着他,还是会不停回头确认,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 她的心情也跟他那时候一样吗? 他还发现,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,转呀转的,很灵活生动。 她说他的眼睛漂亮,但是他觉得,她的比较漂亮。 他还在思考下课后要跟她说什么,钟声一打,她就一溜烟地跑掉了。 他以为他们的缘分应该只到这里了,但是下一学期,纸条又出现了。 嗨,又是我。 我贿赂你们班的人,打听到你的选课单了。 还有,我叫叶舒涵。 角落画了个V字型的俏皮手势。 其实……不必这样,她来问的话,他也会告诉她。 他指腹抚过最后那三个字,牢牢记在脑海。 她还是没有过来跟他说话,但是已经不会像最初放纸条被他撞见时那样手足无措了,偶尔回过头,浅浅地对他一笑,然后脸红红地转开视线: 他觉得,这样很好,一直没想过要改变什么,直到那一天—— 他忘了带课本。 出门时太仓促,因为快迟到了,他不想错过与她共有的这堂课,还有—— 怕纸条被别人拿走。 当他呆呆看着桌面、脑袋空白时,嘉嘉随后就替他将课本送来了,还附带妈妈刚做好的早餐。 「要专心上课喔!」沈容嘉仰首亲亲他的颊,他回应地摸摸对方的头。 「那是你吧?」他一直都很专心,爸爸说她比较皮,还会跟老师顶嘴、上课看漫画,他又不会。 「唉唷,干么这样讲啦——」女孩不依了,拉拉他手臂,赖进他怀中撒娇。与妹妹聊完后,再进到教室,视线短暂与叶舒涵交会,但是她很快地移开。 在那过后的几天,他在图书馆遇见她。那时候,她找书找得很专心,他站在她后面好久,她都没发现,然后转身看到他时,吓了一大跳,差点撞在一起,手中的书也掉了。 他蹲下身帮她检,等着她接过,然后,给他一记像以前那样的甜甜笑容。 但是,没有。 她表情僵住,然后退开一步,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,连书都没有拿。 他呆呆地,站在原地。 他不晓得她是怎么了,校园中遇见,再也不对他笑。 那个礼拜去上他们共同的那堂课时,有好一会儿,他只是盯着空空如也的桌面,什么也无法思考。 望向她所在的方向,她低头很专心地看书,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。 纸条,再也没出现过。 过往,那些突然便疏远他的人不算少,他有很多这样的经验,知道自己八成是被讨厌了,这并不难理解,他其实更困惑的是,自己怎么了? 那很像小时候,有一次爸爸不见,他以为再也不会来的时候,心里很空,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,然后妈妈抱着他掉泪。 他不知道该怎么哭,可是那种空空的感觉,他不想。 好像、好像又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。 那种「感觉」,爸爸说,叫做在乎。 因为喜欢,才会在乎。 他喜欢爸爸,不愿意失去,所以会慌;那,他也喜欢她、害怕失去,才会有同样的心慌感觉吗? 要怎么样,才能让她再对他笑?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,让她再也不想理他。 他想了好久,想起爸爸说的,喜欢,要给对方回应才可以。 那,她再也不传纸条了,他要怎么回应? 那个变态男人在干么? 叶舒涵在等公车处,远远就看到有个男人在纠缠沈容若,对方几度推开,他还不要脸地硬缠上去,乱亲乱抱。 太、过、分、了! 虽然长得人模人样,但行为太无耻!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失恋创伤,比起心里那点小别扭,保护沈容若的贞操更重要! 她气急败坏,想上前去「护草」—— 「宝贝、宝贝,别这么无情嘛,理我一下啦!告诉我你的小心肝哪儿受伤,我替你——」 「爸!」两道声音很无奈地喊出来,也同时让杀气腾腾的她止住脚步。 ……爸?! 「不要玩了啦,妈在等我们回去吃饭。」女孩趴在车窗边,等得太无聊,都快翻白眼了。 她很快认出,那张娇美的小脸蛋,不就是近期猛往她心窝剌的那道伤吗? 他、还有她,都喊那个人「爸」,所以根据国小学到的基本伦理常识推论——她是不是搞了个大乌龙? 自以为失恋了,在那里哀怨纠结,结果人家只是兄妹?! 坦白说,她之前真的是有一点气他,原先满心以为,他会收她的纸条,在她对他笑时,定定地望住她,是一种朦胧的情感交流,他并不讨厌她的示好。 到头来,全是她一个人在自作多情,那种难堪、可能还加上一部分的恼羞成怒,让她表现得很没风度,无法假装若无其事去祝福他。 然后到今天,她发现自己弄错了。这样是不是表示——她还是有机会的,对不对? 关于他的传闻,她听了很多,还专程上网去查什么叫「情绪表达障碍」,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去K那些资料,朋友觉得她失心疯,叫她不要自找麻烦,可是她不觉得。 他不是没有感觉,只是无法像平常人那么有条理地厘清那些感觉、并且表达出来而已,所以他就算从来没有回应她的笑,也不代表他无动于衷。 他看着她的眼神,很专注。她相信他真的有把她这个人看进心坎里。 如果,她能和他一起挖掘那些感觉,并且陪着他认识、体会,那么,是不是也有相爱的可能?是不是,也可以幸福? 失心疯就失心疯吧,她真的,很喜欢他,没有道理的迷恋。 你比较喜欢喜剧电影还是悲剧? 纸条,又出现了。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,呆呆地。 然后,望向某个方位,那人适时回眸,给了他一记熟悉笑靥。 心,莫名踏实了。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,但没事了就好,还肯理他,就好。 他拿起红笔,在喜剧那个地方圈起来,请旁边的人回传。 之后,她不定时会请人传来纸条,通常都是问他的喜好、还有平时的习惯。 有一次,他忍不住在下面的空白处回覆:「为什么问这些?」 她回道:「想更了解你啊!笨蛋,你看不出我在追求你吗?」 他看着纸条,脸颊没来由地一阵热,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,心跳得飞快, 脑袋有些晕,快无法思考了—— 她还是会不定时问他一些问题,他会诚实作答,再然后,不知道怎么演变的,他们都没再叫人传递,而是亲自把纸条送到对方手上。 这一天,他看着桌上的字条,认真地思考过后,拿起红笔再坚定不过地圈出他最想要的那个选项。 待下课钟响,她依例带着笑容走向他,他伸手回握住那伸向他的柔软指掌。 一直到很久、很久以后,他才想起来,那张纸条一直没有还给她。 再更久、更久以后,那张字条无意间被发现,被当成家族笑谈又笑了几年。 「好旧的梗喔,大嫂。原来我哥就是这样被你拐上手的。」 那张纸条,最后被裱框永留纪念,以兹羞辱……喔,不,是以兹赞扬,见证她追求真爱勇往直前之大无畏精神,及走过必留下痕迹的真理—— COFFEE? TEA? 以及角落被圈起来的超小字——OR ME?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